红楼梦断:曹雪芹家的故事_高阳【4册完结】(2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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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听得这话,李鼎立刻想到老父,心头一酸,眼眶发热;赶紧扬起脸来,游目四顾,想借闹市的形形色色,转移他的思绪,免得真的掉下泪来。

  视线落在一家裱画店,脚步随即移了过去;裱画店的规矩,不禁闲人观赏。李鼎便驻足浏览,看到有一张纸色已现灰黄的条幅,署款是“可法”;写的是一首七绝:“江黑云寒闭水城,饥兵守堞夜频惊;此时自在茅檐下,风雨萧萧听柝声。”

  这自然是史可法督师扬州所做的诗。李鼎读过一部视作禁书的抄本,名叫“扬州十日记”,描写史可法苦守扬州,以及城破以后,清兵屠杀的惨况,对八十年前的扬州,有很清楚的了解。这首诗的上两句,正写出暮春阴雨连绵的天气,北面清师南下,势如破竹;而守卒外无援军,内无粮草,风声鹤唳,一夕数惊的悲惨境地;身历其境,魂梦难安,到此时富贵之念都泯,只觉得那怕就在茅檐之下,卧听风雨萧萧中传来的更鼓,也就是莫大的福气。

  他自觉解的不错,也解的有味;回想数年前,脱手万金,征歌选色的豪情快意,恍如梦寐。心里在想,如果再有这种机会,宁愿放弃;但求换取“平安”二字。可是现在这种机会,是永远不会再有的了。

  不过李果却说:“你错了!这首诗不是这么解!”

  李鼎愕然,不信似地问:“还有另外解法?”

  “是的。当然,照你那样解法,也未尝不可;不过上两句与下两句不接气,稍嫌牵强而已。”李果停了一下又说:“你别忘了,他做这首诗的时候,是何身分?诗中有人在;看不出诗中有人的诗,人人可用,不足为贵。”

  对这两句话,李鼎不能不心服,“是!同样兵凶战危,他做统帅的看法,与部曲自然不同。”李鼎又说:“在事的看法,又与局外人不同。”

  “对了!你这么说,我就可以跟你谈另一解了。”李果紧接着说:“上两句是写危城,朝不保夕,随时可下。须知第三句的‘自在’,要与第二句的‘频惊’对看。意思尽管部下心惊肉跳,他却不以为意;仍能以闲逸的心情,也就是清明的神智,在萧萧风雨中,细数更筹,静待黎明。这不是麻木不仁,是已知事不可为;唯有一死殉国。勘破生死,则世上再无可忧之事。所谓‘欲除烦恼需无我’;这首诗正是史可法自写其无我的心境。”

  “真的吗?”李鼎不胜惊异,“他身负督师重任;国脉如丝,托于一人之手,竟能这样看得开。岂非太不可思议了!”

  “这也是眼见事无可为,不得已而求心安的法子。”

  李鼎默然。一直快走到客栈了;他才突然问说:“世叔,你看我怎么才能求得心安?”

  李果深感意外;直觉地答说:“如今并非事无可为。”

  “我是假定的话。”

  这下是李果不能不沉默了。回到客栈,仍旧没有答覆;李鼎便又重申前问。

  “一个人如果只求心安,容易得很,只在一转念间。”

  “如何转念?”李鼎又问:“我应该怎么想?”

  “尽力而为!”

  李鼎爽然若失;想一想钉着问下去:“尽力而为而终于无可为,那怎么样?”

  “那就不必要再想办法,你自然就会心安。”

  这话说得好像有点玄;但似乎话中亦颇有可以咀嚼之处。想了好一会,决定鼓起勇气来问。

  “世叔,我一直不敢想,这场灾难如果躲不过去,会是怎么一个结果?如今我倒要问:到底会有怎么一个结果。请你照‘大清律’来说。”

  “照大清律来说,亏空公款,自然追产抵偿;追偿不足,眷口奴仆皆可变价抵补。”

  一听这话,李鼎不由得打了个寒噤;然后头脸发热,心中躁急不堪,口不择言地说:“倘或落到那步田地,立刻就会出好几条人命!”

  李果一楞,想一想才明白他的意思;别人不说,只说四姨娘,倘或有一天说要拿她发交官媒价卖,当然不受此辱;而欲求免辱,除却自裁,更无他法。

  “不行,绝对不行!”李鼎气急败坏地,“到那时候,老爷子的命也一定保不住了。”

  “世兄,世兄!你稍安毋躁。”李果劝慰他说:“若要尽力,先须沉着。”

  “是的,是的!”李鼎喘着气说:“我要沉着。我不相信会落到那步田地。”

  “是啊!事在人为。你把心定下来,此刻且不必胡思乱想,自蔽神明;一切都等明天去看了马秋玉再说。”

  这一夜李鼎终宵不能安枕,有时倦极入梦,不一会立即惊醒。到得四更时分,实在烦躁得无法排遣,索性披衣起床。打开房门,让冷风一吹,人倒舒服了些,便端张凳子坐在廊上,望着一丸凉月,觉得心是静下来了。

  太古以来,就是这么一个月亮;也不知照过人间多少悲欢离合?他心里在想,不管世间如何天翻地覆,月亮还是月亮,并不减它丝毫的清光。如果自己是月中伐桂的吴刚,阅惯人间沧桑,视如无事,那有多好?

  于是,他又想到了“欲除烦恼须无我”这句成语;真个尽力去设想自己处身在浩淼太空的亘古圆月之中,居然能够放宽胸怀了。

  不行!他突然又落回人间;这是企求麻木不仁的心死。人间之哀,莫过于此;还是应该尽力而为。

  于是他又想起了史可法的诗句,很奇怪他在那种朝不保夕、伤心惨目的境况之下,居然能自在于茅檐之下,静听风雨萧萧中的柝声!是什么样的想法,能使他有如此平静的心境?

  李鼎设身处地去想,那时内有马士英、阮大铖之流的一班奸臣;外有跟土匪头子一样的“江淮四镇”,而福王之毫无心肝,又远过于刘阿斗、陈叔宝!自己是个土崩鱼烂之局;试问除了一死报国以外,还能有何作为?甚至藏在史可法心底的想法是,明朝不亡,是无天理。他并不觉得那个皇朝的倾覆,是应该惋惜,应该挽救的;他只不过尽他的臣子之义而已。

  然则自己的这个家,莫非就像明末的天下那样,注定非垮不可?他很惶惑;不愿承认但不由自主地会去比附,几十年骄奢腐败,积渐而成不可救药的沉痾,情形是差不多的。只是这骄奢腐败之中有他一份;而史可法没有!

  他终于恍然大悟,为什么史可法能够心安理得,而他不能?差别就在这里。

  想过了这一点,他的心境也就不同了。今天的受苦是应得的惩罚,不必妄想去求解脱,只有咬着牙去忍受,等受够了罚,自然无事。

  这就是因果,他忽然想起天轮几次在静室中跟他谈禅,每每爱说:“欲知他日果,但看今日因。”而在此刻来说,是“但看今日果,便知往日因”。从今以后,除了忏悔宿业以外,不必去强求什么!

  有了这样一个结论,李鼎才发觉客栈中已有动静了:赶早路的旅客,都已起床。有个伙计持着白纸灯笼经过,讶然问道:“李大爷怎么半夜里就起来了?莫非要赶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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