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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到了所谓“下房”,楚珍才意识到自己是“沦落”了。住在马夫人的后房,床帐衾褥,一样也是不离绸缎;收拾得纤尘不染,与大家小姐的闺阁,相去不远。到了这个干粗活的老妈子群居之处,光是耳中所闻的喧嚣嘈杂;鼻中所闻的恶浊汗臭,就使得她有片刻都待不下的感觉。但事到如今,只有出以最大的忍耐。同时,对妙英的好意,本来只是持着“让她去试一试也好”的想法;此刻却是异常迫切地希望她成功,能早早地来领了她回去。
当然,楚珍之忽然会出现在这里,必然引起大家的注意。她倒是宁愿大家不理她;甚至在私底下议论,她亦可以装作不曾听见;最让她受不了的是,这个来问几句,怎的落到这般光景?那个来表示关切,问她回去了干什么?正在满心焦躁,那里有心思来跟她们作此毫无必要的周旋!厌烦到极处,恨不得即时便死!
好不容易到得二更时分,人声静了下来;她开始想到妙英——下房在中门以内;如果有好消息,妙英随时可来。但是,三更、四更;望酸了双眼,始终未见妙英的影子。
马夫人一向黎明即起。平时只要她一有响动,楚珍就会惊醒,这天自是毫无声息;只好自己开房门,招呼丫头来伺候晨妆。
门一开,吓一大跳;只见妙英直挺挺地跪在门外,“怎么回事?”她问。
“求太太饶了楚珍吧!”
“唉!”马夫人叹口气,“昨儿晚上,跟我蘑菇了半夜,我不都跟你说了吗?不是为了芹官,我也不会这样子办;既然这样子办了,就再也没法儿挽回了。”
“求太太先哄她回来;把她的面子给圆上。那怕过些时候,让她自己告退,她也还是感激太太的。”
马夫人沉吟好一会,毕竟心软了;“好吧!”她说,“你先叫她回来再说。”
“是!谢太太的恩典。”
妙英磕了个响头,站起身来,高高兴兴地直奔下房。
“楚珍、楚珍!”她一进那个院落,刚喊得两声:心便蓦地里往下一沉,因为看出那些老妈子的脸色有异。
“楚珍不知到那里去了。”昨夜跟楚珍睡一屋、专门为曹老太太洗衣服的杨妈说:“四更天我起来,还见了她的:等一晓睡醒,人就不见了。”
“那,”妙英着急地说,“会到那里去了呢?”
“是啊!大家也都这么在问。”
“别问了!去找。”
妙英心中一动,直奔原先做过下房,此刻储存什物的那座院落:一踏进去,视线首先投向井边。一看便“哇”地一声哭了出来:井边有一双鞋和一个原先盖在井口上的木盖子。
这一哭惊动了丫头、老妈子,闻声而集,相顾惊诧;接着,赵嬷嬷也赶到了,一见妙英脸上的泪痕,便知是楚珍投了井。她面色凝重地说:“散散吧!大家该干什么的,干什么去。别到处混说!谁要是惹了是非,让震二奶奶知道了,我可不管。”
听得这话,纷纷各散:往外走的人丛中,挤进一个人来,是棠官,直奔井口,往下探视,接着往后一仰;离开井口,大声说道:“好怕人!井里有个脑袋。是谁啊?”
“是楚珍!”赵嬷嬷一把拉住他说:“没有什么好看!赶紧回去。乖!别多说什么。回头,我抱一条小狗给你。”
“你家的大花生了小狗了?”棠官惊喜地问,“生了几个。”
“对了!我这会儿没工夫跟你细说:回头你来看了就知道了。快回去。”赵嬷嬷又叮嘱一句:“千万记住!别多说。”
等棠官一走,赵嬷嬷跟着也就走了;第一件事,自然是告诉震二奶奶;她已经得到消息,正要到马夫人那里去商量,一见赵嬷嬷便即说道:“此刻顶要紧的,里头先不能惊动老太太;外头不能惊动四老爷。你把我的话交代下去以后,到太太那里来。”
到得马夫人那里,只见她跟妙英,正相对垂泪;震二奶奶叹口气说:“真正冤孽,到底为了什么?连性命都不要了呢?”
“是——。”马夫人示意妙英回避,方始将楚珍被责的真相,以及妙英为楚珍求情的经过,都告诉了震二奶奶。
“原来是这么回事!”震二奶奶想了一下问道:“妙英知道不知道这回事?”
“我告诉她了;她替楚珍辩白,说偶尔跟芹官闹着玩,是有的;可决没有教坏芹官的意思。”
“不管有意思,没意思,这件事绝不能扯上芹官。”震二奶奶大声喊道:“妙英,你过来!”
唤来妙英,下的是安抚的工夫,正式让她顶了楚珍的缺,拿楚珍的那一份月例;又夸赞她义气过人;然后才叮嘱她不能道破楚珍被责的真相。
“只说她打碎了太太心爱的一只茶杯,太太说她;她还跟太太顶嘴,所以才撵她的。本意只是吓一吓她,仍旧要让她回来的。谁知道她心拙福薄呢?我的意思你明白了没有?”
“明白。”妙英点点头:但声音中不免有替楚珍抱屈的意味。
“真没有想到她会寻短见。”马夫人黯然地说,“早知这样,我就不放她走了。”
这话说得太厚道了。震二奶奶驭下以威;觉得马夫人的话无异是鼓励下人,以死相胁;此例一开,后患无穷,所以接口说道:“不相干!楚珍死得可怜,可是死不足惜。都像她那样,主子说两句,就抹脖子跳井的,家还成个家吗?”
“话是不错!不过——。咳!”马夫人感慨万千,却说不出来,“不管怎么样,总是主仆一场;我想看看她去。”
“不!太太。人死不能复生,看了徒然伤心;而且听说脑袋都泡胀了,看了吓人。太太念她死得可怜,赏几两银子,让她老子替她做两场佛事,倒是于楚珍有好处。”
马夫人是清真,对于“做佛事”之说,不便答腔;想了一下说:“妙英,你来开箱子,找几件好衣服发送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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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人身死盛殓,都在后面西北角一座小院落,不延僧道,不准举哀,悄悄抬进一口棺材来,入殓盖棺,又悄悄儿抬了出去,专有一块基地下葬。楚珍的下场,亦复如此;不过大半天的工夫,棺材便已出了一道平时深锁的小门;送她出门的只得两个人,一个是赵嬷嬷、一个是妙英。
妙英一下子成了众所瞩目的人物,走到那里都有人拉住她,低声探问楚珍的死因。别人都还容易搪塞,或者照震二奶奶所教的话说一遍:或者干脆说一句:“谁知道呢?”问的人自然就不会再往下说。唯独遇见季姨娘,就不易脱身了。
“我不相信!”季姨娘说,“你们太太也不是小气的人,就楚珍打碎了一件她心爱的磁器,也不会骂得她要去投井。”
“她的心拙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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