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拙也不会跟自己的性命过不去。其中一定有缘故,不过你知道了,不肯说。”
“我实在不知道。”妙英急了,“季姨娘要不要我罚咒?”
“何必这么认真?不过闲磕牙而已。”季姨娘又说,“我听说楚珍挨骂的时候,芹官也在。”
妙英心中一跳,力持镇静地答道:“我不知道。季姨娘是从那里听来的?”
“你先别问,只说有这件事没有?”“那天我请假回家,到晚上才回来,怎么会知道?”
“也没有听说?”
“没有。”妙英又追问一句:“季姨娘到底是听谁说的?”
“反正总有人吧!我也不必告诉你,省得惹是非。”接着,忽然冷笑一声:“哼!只怕是非也还是省不掉。”
妙英好生害怕,着急地说:“季姨娘,季姨娘,千万不能再出事了;如果拉扯上我,迟早又是一条命。”
妙英不过胆小怕事,急不择言:季姨娘却觉得弦外有音,心头疑云又生。这时碧文可忍不住又要说话了。
“姨娘也真是!这些事有什么好打听的?别说妙英那天请假回家不知道;就真有点什么,她不肯说的。何况本来就没有什么事。”
“碧文,”妙英如释重负,“你可是个见证,我没有在季姨娘面前说什么!”
“好了,好了!”碧文也恨妙英不懂事,偏要如此表白;倒像真有什么秘密,必须隐瞒似地,真如俗语所说的,“越描越黑”,不智之至;因而没好气地说:“本来没有事,何用我做什么见证?”
“是,是!”妙英也会意了,“本来没有事。”
越是如此,越使季姨娘相信其中一定有什么秘密。那天有人看见芹官从马夫人院子里出来,这件事千真万确;因为看见他的,就是棠官。季姨娘在想,何以这么巧?偏偏芹官去了一趟,楚珍就跳了井?要说楚珍之死,跟芹官无关,是谁也不能相信的。
※※※
的确,连芹官自己都觉得楚珍之死,不能说与他无关;因而常是一个人在念:“我虽不杀伯仁,伯仁由我而死。”
春雨先不懂这句成语,忍不住动问:等弄明白了,便即问道:“你到底跟楚珍是怎么回事?”
“没有事!就说了我嘴上的胭脂你吃不吃这么一句玩笑话,那知道竟招来杀身之祸。”
“杀身之祸也是她自己招的。除非你逗了她,她才说了这句话。那一来,你多少总有过失。”
“没有!我没有招惹她。”
“既然不曾招惹她,你又难过什么?”
“话不是这么说。”芹官突然问道:“今天她的‘头七’吧?”
春雨算了算日子,点点头问:“是的。头七又怎么样?”
“我想去祭她一祭。”
春雨大骇,“你疯了!”她说,“你到那里去祭?”
“井边。”
春雨大为摇头,“小爷!你就体谅我们一点儿,别多事了!”她说,“你还怕嫌疑不够,自己拿个溺盆子往头上扣?”
芹官不作声,但怏怏之意,溢于颜色。小莲便说:“其实祭楚珍又何必非到井边?望空一拜,心到神知。”
春雨正要怨小莲多嘴;不道芹官已笑逐颜开,“言之有理,言之有理!”他说:“我倒没有想到,可以遥祭。”
“你别高兴!”春雨拦在前面,“什么遥祭不遥祭?香蜡锡箔的,让震二奶奶知道了,吃不了兜着走!”接着又骂小莲,“你也是吃饱了撑得荒,胡乱出馊主意。”
“你别骂她,你别怕震二奶奶会知道。一不用香蜡、二不用锡箔。只是香花清馐、心香一瓣,聊以尽意而已。”
春雨不甚听得懂他的话,不过既不用香蜡烛台,事亦无碍;只要隐密一些,就随他去“遥祭”好了。
“你预备什么时候祭?依我说,到晚上关了门,你爱干什么就干什么?我也不管你。白天可不行!”
“原不是白天,月下最好。”
芹官将这件事看得很郑重,要小莲去弄了四样水果;蜜桃、花红、菱角、藕;亲自动手洗干净,装了高脚盘;又在宣德炉中烧了几块檀香;用一张乌木大方几摆在院子正中,供上祭品,肃然而立,不觉流下泪来。
“楚珍姊姊,”小莲在一旁代他祝告,“芹官在祭你,你可知道?你的性子也太急了些;自己不觉得死得冤枉吗?不过,人死不能复生,只望你早早超生;拣好好的人家去投胎。这辈子吃了做奴才的亏,下辈子可别再当奴才了!”
“小莲!”春雨大为不悦,“你怎么跟楚珍说这些话?”
“我是好话。”
“这还叫好话?”春雨又说,“真的要祭楚珍,就规规矩矩跪下来磕个头;那可以这样子闹着玩?”
“说得是!”芹官接口,“拿拜垫来,磕头。”
“磕头也不能你磕。”春雨提了个拜垫来,居中放好;自己跪了下去,倒是默然地祝祷了一番——她是有内疚的;知道马夫人痛责楚珍,是有她先入之言之故。平心而论,也不能说楚珍如何勾引芹官;因而在默祷中很说了些歉疚愧悔,乞求宽宥的话。
“你跟楚珍说些什么?”小莲等春雨站起身后,好奇地问,“好像有说不完的话。”
“这个月是鬼月,”春雨答非所问地,“千万要小心,凡事忍一口气,吃亏就是占便宜。不然,正好碰上‘恶时辰’,懊悔就晚了。”
“这,”小莲愕然,“这就是你跟楚珍说的话?这些话是怎么想到的呢?”
“我说的是好话,信不信在你。”
“是的!确是好话。”芹官点点头说:“小莲你也行个礼,咱们就算心意到了。”
于是小莲也行了礼,将宣德炉捧回书房。四盘水果,恰好供纳凉消闲之用;但上过祭便是“福胙”,应该分享,名为“散福”;春雨很会做人,没有忘掉小丫头跟坐夜的老妈子,每人亦都分到一分。
“虽说‘秋老虎’,到底不过白天热;晚上很凉了。”春雨说道:“还是回屋子里去吧!”
“不!这么好的月亮,我可不愿意闷在屋子里。”芹官问道:“今天是十三还是十四?”
“十三。”春雨一面回答;一面进屋,拿了一件熟罗背心,替芹官套上。
“后天就是中元了。”芹官又问:“要放瑜珈焰口吧?”
“年常旧规,自然要放。”
“咳!想不到又添新鬼。”芹官望着月亮,自语似地说,“世间到底不知道有鬼没有?若说有鬼,谁曾见过;倘说没有,为什么又有那么多的形容,披头散发的吊死鬼,还说声音像鸭子叫的是落水鬼;又是新鬼大、故鬼小,莫非都是骗人的话?春雨,你说呢?”
52书库推荐浏览: 高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