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梦断:曹雪芹家的故事_高阳【4册完结】(24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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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封信没有最后一张,显然的,张钦是故意将它抽掉,免得泄漏写信人的姓名。但曹俯并不关心是谁告密;他关心的是此事的真假。

  刚喊得一声“曹泰”;他转念想到,当着张钦追问此事,如是子虚乌有,倒还罢了;万一真有其事,而自己居然一无所知,岂非天大的笑话?因此,他改了主意,向张钦告个罪,容他去查问清楚,再作回答。

  出了西花厅,往右一拐便是藏书楼;芹官正在那里找“闲书”,一听是曹俯一迭连声在嚷着“找总管曹时英”,吓得赶紧躲在书架背后,不敢出声。

  曹时英找来了;曹俯问说:“楚珍是里面太太屋里的丫头不是?”

  “是的。”

  “说是跳井死的?”

  “是!”

  “为什么?”

  “是打碎了瓷器,里面太太说了她几句;她又回嘴,里面太太不要她了。那知道心眼儿狭,自己寻了死路。”

  “那么,报官了没有呢,”

  曹时英一楞,“这,这似乎用不着报官。”他嗫嚅着说,“就跟病死的一样,也不是什么命案。”

  “人家可是告了咱们一状,说什么虐婢致死!上元县的张大老爷特为上门责问来了。”

  “那有这话!”曹时英答说,“楚珍就是机房里画花样的老何的女儿;昨儿我还跟他在一起喝茶,提起他女儿,说楚珍福薄,这么好的主子都伺候不到头。他那里又会到上元县去告状?”

  “喔!”曹俯又问:“家里死了人,怎么不告诉我呢?”

  “是里面交代的,不用告诉四老爷。”

  曹俯颇为不悦,但亦只是藏在心里;回到西花厅,对张钦说道:“是有一个婢女,因为小故被逐,一时心拙自尽。我已查问过了,决无虐待情事。”

  “既是小故,何以被逐?倒要请教。”

  曹俯语塞,自悔措词不当;想了一下说:“此婢之父,是织造署一个画花样的工人,姓何。不妨传案一讯。”

  “恐怕迟早是要传的。”

  曹俯发觉自己的话又说错了!张钦此来,或者并无恶意,只是想卖个好;虽说人命案大,大可化小,小可化无。如今说是“不妨传案一讯”,竟像是不在乎此案扩大的意思,无怪乎张钦有此语气。

  曹俯还在思索,如何将自己所说的,那句易于引起误会的话,收了回来;不道误会已经造成,而且立即发作了。

  原来张钦居官,自矢清廉,原是好事;但认定清廉二字,可尽服官之道,甚至本乎“无欲则刚”的成语。做官只要清廉,天生高人一等,生杀予夺,皆可由心,这便大错特错!而张钦恰恰就是这一种人。

  至于这天冒着烈日,亲自来访曹俯,说起来倒也是一番好意。原意是想曹俯见情,听他几句感激道谢的话,不道曹俯不但不见情,还仿佛打官司亦无所谓之意。这便惹得张钦冒火了。

  “虽说为政不得罪巨室,毕竟是非黑白,不可不分。想府上是积善人家,待下人自然是宽厚的;这个丫头,不识大体,竟以小故,遽尔轻生,其情着实可恶。目前既有缙绅,移书责备;此案非办个水落石出,不足以上报皇上求治的至意,下慰小民难雪的沉冤。请昂翁恕我职责所在,不得不然!”

  这番话听得曹俯一时作声不得。细味张钦的语意,似乎要将小事化大,有意使人难堪。果然成了新闻,人人批评曹家待下刻薄;两世清名,一旦毁在自己手中;将来有何面目,复见父兄于泉台之下?

  转念到此,汗流浃背;正在措词解释时,只见张钦拱拱手说:“告辞。”一面说,一面起身,大踏步向外便走,带点拂袖而去的模样,亦是不容主人作何解释。

  曹俯等于吃了个哑巴亏,着实烦恼;回去在换衣服时,犹自嗟叹不绝,季姨娘不明就里,悄悄找跟随的小厮一问,才知其事;很高兴地在心里想:时候差不多了;该是抖露“真相”的时候了。

  “老爷到底为什么长吁短叹?莫不是为谁淘气。”

  “楚珍可恶!也不过让主母责备了几句,就活都不想活了!她倒不想想,里面太太平时待她的好处;这样糊里糊涂地寻死,纵不自惜,也当想到这一来会不会陷主人于不义!”

  最后两句话,季姨娘听不明白;但前面的话,含意为何,不难明白;无非是说楚珍为小事投井,心地糊涂,这是个难得的机会,岂容轻易错过。

  打定主意,鼓足勇气,季姨娘开口说:“蝼蚁尚且贪生,楚珍能活为什么不活?自然有没有脸再活下去的道理在内。”

  一听这话,曹俯诧异,“你怎么说?”他问:“楚珍寻死,另有缘故?”

  “自然。好死不如恶活。”

  “那么,到底是为什么寻死的呢?”

  “我也是听来的,真假不得而知。”季姨娘朝外张望了一下,压低了声音说:“有人打她的主意,色胆包天,大白天拉拉扯扯的;让里面太太发觉了,狠狠地骂了她一顿。楚珍委屈到了家,才跳到井里去的。”

  曹俯倏然动容,“是谁相强?好大的胆子!”他气鼓鼓地坐了下来,“你说:逼奸的是谁?”

  “老爷也应该想像得到,有谁敢擅自进入中门?”

  “你是说,说,”曹俯吃力地说:“是说芹官?”

  “我可没有说他的名字!”季姨娘很快地答说。

  话中已明白表示,逼奸的就是芹官;只是不便说破名字。但即令如此,已足以使曹俯震惊震怒,站起身来,向外直冲。

  季姨娘又惊又喜,当然也很不安,怕曹俯追究此事,或者会把她拖扯出来,便是一场极大的是非。无奈曹俯的脚步快,有心想拉住他,叮嘱不可出卖“自己人”,无奈曹俯的脚步快,力不从心,只好听其自然。

  等芹官到得鹊玉轩,便感到气氛异样,一个个脸无笑容,且有忧色,仿佛将有大祸临头似地。他很想问一问,缘何有此光景,却不知如何措词?只问得一声:“四老爷呢?”

  “在里间。”曹泰轻声答说:“不知道为什么生气?芹官,上去小心一点儿。”

  一听这话芹官先就慌了;但想到春雨鼓励他的那些话,自己设想自己成了大人,不该畏缩;而且“四叔”也会当他大人看待,凡事会替他留些体面,因而硬着头皮,踏进东屋。

  东屋是前后两间;他先轻轻咳嗽一声,作为通知,然后进入后间,只见曹俯坐在北窗下一张竹椅上,脸却望着窗外,似乎不曾听到他咳嗽声与脚步声。

  “四叔!”他垂着手喊。

  曹俯回转脸来,由于背光,看不见他的表情;只听他说:“把门关上!”

  “是。”

  “闩上!”

  这一声便不妙了!关门或许是有不足为外人道的话要说,作个防备;闩门是为什么呢?为了防备自己逃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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