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爷总还要说些道理给芹官听,也快回来了。”
“我在这里等。”曹老太太左右看了一下,“这里倒还凉快;你们替我端张椅子来!”
“凉快倒是凉快!过堂风太大;老太太还是请回去吧!”震二奶奶说,“等芹官一进来,就让他到老太太那里,不就成了吗?”
“不!我在这里坐等。”
“老太太也体谅体谅太太跟震二奶奶。”秋月劝说,“倘或招凉伤了风;太太跟震二奶奶一天几遍来伺候,又闹得上下不安。何苦!”
听这一说,曹老太太的心思倒活动了;不道远处人影出现,一高两矮,看出必有芹官在内,她就不答腔了。
这一下,春雨大为着急;赶紧迎上前去,只见曹泰与阿祥左右相伴,芹官走在中间,左手托着右腕;手掌肿得老高、眼泪汪汪地,一看到春雨便待哭出声来。
“千万别哭,要像个大人样子;别惹老太太伤心。”春雨又说,“偏争口气给四老爷看;要装得不在乎。”
这是激励他的话,芹官自能领会;到得曹老太太面前,已经收起眼泪,而且把一只右手背在身后。
“你四叔为什么打你?”曹老太太问,“你又是怎么淘气了?”
“是我不好!不怨四叔。”芹官倒显得很气概地,“四叔要我做的功课,我没有做。”
“嗐!”曹老太太叹口气,“我真也不明白!你就算为大家不必替你担心,好歹也敷衍了过去。打疼了没有?”
“没有。”芹官将右手往后缩了一下。
就这个动作,让曹老太太发觉了,“怎么?打的是右手?”她大声说道:“把手伸出来我看。”
一面说,一面去拉;芹官无奈,只得把手伸了出来。曹老太太一看,脸色大变。
“你们看!打的右手,肿得这么高;打坏了右手,叫他怎么写字?这不是存心要毁他?”曹老太太颤巍巍地说:“我看倒不如先打死我的好!”说着跌跌冲冲地往前走;亏得锦儿一把扶住,不然真要摔倒。
见此光景,芹官大骇;顾不得手疼,双膝跪倒,挡住去路。
见此光景,在场的下人,一齐都下跪;曹老太太却毫不为动,“你们拦不住我!打这儿我就动身‘回旗’。”她说:“曹泰,你去备轿。”
曹泰答应着,却不知如何处置;就这时候,有人喊了一声:“太太来了!”
果然是马夫人,扶着一个小丫头急急赶了来;曹太夫人不等她开口,抢先说道:“有人容不下咱们娘儿们三代,趁早回旗的好!”
马夫人还弄不明白,何以会出现这样糟糕的局面?一时不知所答;只听震二奶奶说:“请太太先把老太太劝回去;有话尽不妨慢慢儿说。”
“是啊!有话慢慢儿说。”马夫人会过意来了,是跟曹俯呕气,便又说道:“就‘回旗’也得收拾收拾啊!”
“老太太再不请回去,我们就都跪在这儿。”震二奶奶接口说道:“别的都还不打紧,耽误了芹官敷药,可不是闹着玩的事。”
一提芹官,效验如神;曹老太太偏过身子,手指着芹官跟马夫人说:“你看看!你心疼不心疼?打得那个样子。”
于是震二奶奶一手撑地,一手拉着芹官,就势站了起来,转脸对秋月说:“老太太那里必有‘玉树神油’,你赶紧把它找出来!”
于是秋月起身先行。震二奶奶便去搀扶曹老太太;跪得一地人都站了起来,簇拥着她复进中门,唯有曹泰,急急地到鹊玉轩去报信。
曹俯一听,既惊且悔;略略考虑了一下,毅然决然地到萱荣堂去请罪。踏进院子,便听小丫头通报:“四老爷来了!”
正在敷药的芹官,顿时有不安之色;让曹老太太发觉了,立即大声说道:“你别怕!凡事有我。”
语声刚落,帘子已经掀开;曹俯进门,陪着笑说:“听说老太太在生儿子的气?”
“那里的话!我的儿子死掉了。”曹老太太冷笑一声:“如果不死,又何至于受人欺侮?”
一听这话,曹俯色变;容颜惨淡地跪了下来,“儿子管教侄儿,也是为的荣宗耀祖。”他说:“老太太这话,教儿子怎么当得起?”
“啐!我说了一句话,你就当不起;你那样下死手打芹官,他就当得起了?你说你管教侄儿,是为的荣宗耀祖;当日你伯父又是怎么管教你这个侄儿来的?莫非也是动辄骂、动辄打,从不给好脸嘴你看吗?”
说到这里,想起亲子早亡,又心疼芹官,不觉流下泪来。马夫人是早含了一泡泪水在眼中的,此时自然也忍不住了,背转身去,抽出手绢儿,悄悄拭眼。
“你也不必心疼芹官。”曹老太太又借题发挥,“倒不如这会儿看得淡淡的,有他也好,没他也好;将来倒还少生些气!”
曹俯心如刀绞,为好反而成仇;却又是无可辩白的误解,实在令人灰心泄气。于今唯有记住“顺者为孝”这句成语了。
于是他又陪笑说道:“老太太也不必伤感,都是儿子一时性急;从今以后再也不打芹官了!”
最后一句,语气特重,便有赌气的意味;曹太夫人冷笑说道:“你也不必跟我赌气。你算是芹官的胞叔,没老子的孤儿,你自然要打就打。想来你也厌烦我们娘儿们了,不如早早离了你,大家干净。”她提高了声音又说:“你们去看轿!我和你太太、芹官,立刻回旗。”
这时窗外廊上,凡是曹家稍为有头脸的下人,都在伺候;听她这么说,只有答应着,身子却都不动。
“秋月,”曹老太太大声喊着,“收拾行李,咱们就走!让了人家;人家是一家之主,咱们别在这儿讨厌。”
这话说得更露骨了,曹俯听入耳中,摧肝裂胆惊痛;原来母子骨肉之间,还有这样势利的猜疑在,这是从何说起?
想到这里,不由得带些抗议的意味说道:“娘这么说,儿子那里还有立足之地?”
“分明是你不容我有立足之地,反而倒打一耙!哼,”曹老太太冷笑,“总而言之,我们一走,你就干净了!”
误会太深,非片刻间口舌所能解释;越辩可能越坏,曹俯只有长跪不起。
看看局面要僵;震二奶奶心生一计,仍旧是从芹官身上找题目做文章——芹官在另一间屋子里,由春雨和锦儿替他在敷药;她走了进去,故意失惊地叹道:“这可不好!得请老太太来看看。”
这一声嚷,吸引了所有的人的视线;秋月乖觉,轻声说一句:“大概是芹官,请老太太看看去。”不由分说地,将她扶了进去。
一进屋子,震二奶奶赶上来扶住,与秋月左右拥护着,让曹老太太在杨妃榻上坐下,低声说道:“老太太就饶了四叔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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