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不知道她安着什么心思?”震二奶奶又说,“常时半夜里,悄没声息地在双芝仙馆外头站着;有一次让小莲撞见了,吓得个半死。”
“有这样的事?”
“老太太叫小莲来问。”震二奶奶又说,“秋月也知道。”
“是有这么一回事。”秋月证实了震二奶奶的话,“小莲赌神罚咒地说,不是眼看花了。”
“这,”曹老太太大为紧张,“这可得想法子。”她想了一下说,“从今儿个起,多查两遍夜。”
※※※
曹震终于回来了。一到家先到祖先神位前磕了头,也不回自己院子,先到萱荣堂来给曹老太太请安。
“你什么时候到的?”
“刚到。”
“震二爷还没有回自己屋里呢!”秋月在一旁代为表白。
这一份孝心自然可嘉;曹老太太便说:“你先回去看看你媳妇,洗洗脸,换了衣服,回头到我这里来吃饭;再说杭州的情形给我听。”
“不忙!”曹震向秋月说,“劳驾,叫人到我那里说一声,有只樟木箱,上面贴个‘福’字的,别动!是我要孝敬老太太的。”
“倒是些什么呀?”曹老太太说,“如今年头儿不同了,你又何必闹这些虚文?你跟你媳妇孝顺我,我都知道的。”
“花不了多少钱;也就是一点心而已。”曹震笑道:“什么东西,我先卖个关子。回头老太太看了就知道了。”
“偏有那么些做作。”曹老太太付之一笑,换了个话题间,“孙家怎么样?”
“孙老太太可不如老太太健旺,眼都快瞎了。我见过她三回,每一回都念着老太太,说明年春天打发人来接老太太到杭州去烧香。”
“我也挺想念她的。”曹老太太说,“明年春天,我想到杭州去打一堂‘水陆’;这个心愿有十年了,再不了恐怕这辈子没有日子了。”
“没有的话!”秋月接口;心里恻恻地觉得不好过——曹老太太这一阵老说这些“断头话”,大非好兆。
“丝都收齐了?”曹老太太又问。
“早都运来了。这一次费了好大的劲,去得太晚,好丝都让人先挑走了,好说歹说才弄到一批好货色,不过价钱可也够瞧的了。”
曹老太太沉吟了一会,方始开口:“你在公事上,也要巴结一点儿才好!外头闲言闲语很多;你媳妇最好强,听了那些话,闷在肚子里,无非又多发两回肝气。你不为别人,也得为你媳妇想想。”
“老太太教训,我当然听。不过什么事没有老太太看得再透彻的,多做多错,少做少错,不做不错。有人巴望我少做,甚至不做,随他们去糊弄,就像四叔那样,喝喝酒,下下棋,做做诗,画画画,侄孙媳妇就不会闹肝气了。”
“你也不必跟我分辩;只记着有这回事就是了。”曹老太太忽然问道:“你见了你四叔没有?”
“还没有。”
“你四叔十月初进京,你知道了吧?”
“知道。”曹震答说,“四叔写了信给我;不然,我还得有阵子才能回来。”
“怎么?钱也收齐了,中秋也快到了,你不回家过节,待在杭州干什么?莫非——,”曹老太太迟疑了一下,终于还是说了出来,“是杭州有什么人拖住你不放。”
“没有,没有!老太太尽管去打听,如说我在杭州胡闹,随老太太怎么责罚我!”
“那么你为什么不回来呢?”
“是孙大叔跟我说起,高东轩放了苏州,应该联络联络,主张我去山东去接;高东轩是第一回到南边来,人地生疏,有个熟人照料,他一定感激;咱们三家,不又结成一枝了?”
他口中的高东轩,单名一个斌字,也是内务府包衣,不过转属镶黄旗;高斌的妻子,也是当初选到王府的“奶子”,她所乳的,恰就是当今的皇四子弘历——雍正元年密定储位,书文藏于干清宫“正大光明”殿匾额后面;虽说“密定”,但人人皆知是四皇子弘历,就如当年人人皆知皇十四子胤祯将继大位一样,是一个心照不宣的公开秘密。
皇帝既然已决定传位给皇四子弘历,自然要为他培植一批忠诚干练的亲信;高斌是首先被看中的若干人之一,决定派他一个有重要关系的好差使。
于是,皇帝想到了胡凤翚,同时也浮起了一阵厌恶的感觉。当初用胡凤翚,本因他是年妃的姊夫,与年羹尧郎舅之亲,一定赤胆忠心,唯命是从,所以派他为苏州织造;像先帝之重用曹寅一样,寄望他能为皇帝在江南的耳目。那知胡凤翚的行为,与他的期望正好相反:
首先,胡凤翚对自己的处境就看不清楚。有了皇帝这种靠山,只要全力巴结,将来什么官做不到?何必又去另觅奥援?胡凤翚却总以为全靠别人在皇帝面前替他说好话,才有前途,所以各处应酬打点;为了表示亲密,不免还说些不该说的话,每每泄漏了皇帝的内幕,宫禁的隐情。皇帝接到密报,冷嘲热讽地告诫过好几次,而胡凤翚却全然不能理会。
其次,皇帝是派他去做耳目的,地方官员品德、才干的优劣;施政得失及地方的舆论如何?做了那些好事或坏事;尤其重要的是,跟皇室及隆科多、年羹尧等人有何交往,踪迹疏密?他应该像云南巡抚鄂尔泰、河南巡抚田文镜、浙江巡抚李卫那样,钜细不遗,照实陈奏才是;不想他因为怕得罪人,常时只拣好的说;完全不符皇帝的要求。
到了年羹尧跋扈不臣,皇帝决定拿他开刀时,胡凤翚遭受了考验;皇帝心想,这是给他一个好机会,如果他把君臣之分、公私之别弄得很清楚,在年羹尧贬为杭州将军,赴任途中的真情实况,尽力打探明白,一一密奏,那就证明了他还是可以重用的。
谁知他自己证明了他大负委任!当年羹尧逗留在两淮,迁延不进时,胡凤翚竟悄悄买舟,专程到淮安与年羹尧秘密会面。皇帝接到的密报是,郎舅二人,曾经抱头痛哭。这一下,引发了皇帝的杀机。但直到年羹尧被杀以后,方始免了胡凤翚的差使;正好派高斌接任。同时另有密谕,痛责胡凤翚,命他即日卸任回京。胡凤翚料知此行必无侥幸之理;与他的妻子,也就是年贵妃的胞姐,双双悬梁,做了同命鸳鸯。
这还是不久以前的事。曹老太太虽曾听说,不知其详;此刻听曹震细谈经过,不免嗟叹了一番,“你看,当初他逼你舅公,一点都不留余地!”她说,“那知道如今下场,比你舅公更惨。为人总是厚道的好!”
“原是这话。不过也要靠自己;路子要走得对,主意要拿得定。”曹震又说:“四叔这趟进京,十三爷那里,千万敷衍好。”
“十三爷”是指怡亲王胤祥;曹老太太觉得他的话有理,便即说道:“你回去跟你媳妇商量,十三爷那里的一份礼,要格外丰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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