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好,我信,我信。”
曹震忽然想到一件事,“五福知道不知道?”
“什么事知道不知道?”
“还有什么事?还不是你跟我吗?”
赛观音是一时不知如何回答,故意问那么一句;虚晃一枪之际,已经想好了回答的话。
“他知道也好,不知道也好;反正我拿得住他。”
刚说到这里,门铃又响了。这回叩门的是贵兴,顺便雇了顶小轿来;赛观音检出金镯子的当票,当着曹震的面,交了给他,别的话就由曹震跟他去说了。
※※※
到得九月底,官用缎算是补齐了;毛青布差一千匹,连同进贡及送人的土产都装了船。上用缎四百匹,包封格外讲究,曹俯亲自督看,三层油纸包裹,装入木箱,贴了“钦命江宁织造”的封条,堆在织造衙门的大堂上,要到动身前一天才装车。
动身的好日子,挑定十月初三。曹俯在江宁的人缘不坏,所以排日有人饯行;直到十月初一,才能举行家宴,一桌设在鹊玉轩,由曹震带着芹官、棠官,敬过曹俯一杯酒,小兄弟俩退席,仍旧是曹俯跟清客们行会赌酒,与往常欢饮,毫无区别。
一桌是设在萱荣堂。开席时,曹俯进来周旋一番,曹老太太等他敬过了酒,说几句路上小心保重之类的话,就催着他走了。但这年不同——她是想弥补两个月前,为芹官而引起母子间冲突的裂痕;所以早就跟震二奶奶说过:“今年替你四叔饯行,得换个样子。名为家宴,一家可又不是团聚在一起;没意思。”
“是啊!”震二奶奶知道她好热闹,便凑着趣说:“我也早想说了,应该热闹热闹。怕碰四叔的钉子,说一句‘当省则省’,那多窝囊?如今有老太太出名,事情就好办了。”
“他说‘当省则省’的话,也不错。这样,除了公帐上照例支的银子以外,多的归我包圆儿。你看,该怎么办?”
“那要看多少人?”
“我不说了,阖家团聚!连四老爷屋里的两个姨娘也都找了来。”
“那就得上三桌,两桌上席,一桌中席;上席十二两,中席八两,一共卅二两。”
“不对吧!”曹老太太说,“公帐上只支二十两银子,上席不就是十两银子一桌吗?”
“那是我贴了四两银子在里头。”震二奶奶笑道:“如今既然老太太包圆儿,我还贴这四两银子干什么?”
“不行!你还是得贴。”
“你们看!”震二奶奶故意对秋月她们说,“老太太讲理不讲理?”
“若是讲理,谁讲得过你震二奶奶?”秋月笑着答说。
“对了!讲理也罢,不讲理也罢。”曹老太太说,“反正你就办差吧!而且要办得漂亮。”
“难!”震二奶奶摇摇头说,“老太太倒先说说,要怎样才算漂亮?”
“自然是,”秋月接口说道:“席要上席、酒要陈酒、戏要好戏。”
“这还不算漂亮。”震二奶奶又说:“要让老太太只出名、不出钱;我连老太太听戏的赏钱都预备好了,那差使才算办的漂亮。”
曹老太太笑道:“果然如此,我自然疼你。”
“你们听听,原来老太太疼别人都是假的。”震二奶奶一眼望见窗外的人影,便又加了一句:“只有疼一个人是真的。”
“谁啊?”秋月问说。
“喏!”震二奶奶手一指,恰好是芹官出现。
“谁疼谁啊?”芹官问道:“我老远就听见了笑声,是什么有趣的事;也说给我听听。”
“我跟你二嫂子正再商量摆酒唱戏——。”
“那好啊!”芹官忙不迭地问:“是为什么?”
“替你四叔饯行。”
听得这一句,芹官就不作声了;震二奶奶急忙向他?一?眼,示意仍旧要作出很高兴的样子。于是芹官便又笑道:“咱们家,可是好久没有唱戏了。”
这句话却说得不好;勾起曹老太太往日的回忆,不免伤感,“都怪你自己出生得晚!”她说,“没有赶上你爷爷在世的日子。那时候家里养着个戏班子,没有十天不唱戏的。你爷爷自己还会编本子——。”
“我倒想起来了。”芹官又抢着说:“都说爷爷编了两个本子,一个叫‘虎口余生’,一个叫‘表忠记’。我可没有看过;问人这两个本子在那儿?都说不知道。”
“你问谁了?”震二奶奶答说,“你要问我,我就会告诉你,四叔那里一定有。”
“我也想到过;四叔那里一定会有。”
“你就是不敢问四叔,是不是?”
芹官不答;停了一下才说:“这些闲书,就我问四叔要,他也一定不会给我。”
“你爷爷编的本子,怎么好说是闲书?”曹老太太又说,“再说,像‘表忠记’,你光听这个名字好了,那里会是不能让你看的闲书。”
“照老太太这么说,我更得找来看一看。”说着,转眼去看震二奶奶。
“那还不容易。”震二奶奶向夏云说道:“你去一趟,跟四老爷说,要老太爷编的剧本子,每种要一本。”
夏云答应着去了,不须多久,带回两本印得极其讲究的曲本,正是“表忠记”及“虎口余生”。
“四老爷从书柜里检出来四个本子;他问我,老太太怎么想起来要这个?我说不知道;四老爷就说,是不是芹官在萱荣堂?我说是。四老爷就留下两本,给了两本。”
“那两本必是‘后琵琶’跟‘北红拂记’。”曹老太太说,“有什么看不得的?”
芹官听祖母对他“四叔”有不满之意,急忙说道:“就这两本也很好!”
“虎口余生”是记一段发生在前明崇祯十四年间的异闻。其时李自成已破河南府,捉住富甲天下的福王常洵,脔切成块,加上鹿肉作羹;置酒大会,名为“福禄酒”。酒罢席卷子女玉帛,捆载入山,然后发兵进围开封。
作为北宋都城汴京的开封是有名的“四战之地”,无险可守,所以格外着重城防,自宋室南渡,金主完颜亮入据汴京,更增筑城墙,厚至五尺,李自成围城无功,在河南中部,四处流窜,遇到一个犯了罪要充军而尚未发遣的举人牛金星,臭味相投;李自成娶了他的女儿,又拜为“军师”。牛金星又举荐一个侏儒宋献策;此人会看相,据说精于“河洛数”,推测禄命吉凶,无不应验;为李自成推算,说他“当主神器”。李自成大喜,自此立下了要皇帝的“大志”;宋献策也就跟牛金星一样,为李自成拜为“军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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