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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
朱实刚踏进门,碧文便已发觉,抢着迎了出去;说一声:“放学了!”随即打起门帘将堂门开直。
“放学了。”朱实也照例答这么一声,先回卧室;那知一进堂屋,眼前便一亮;心头随即浮起一阵又惊又喜的感觉。
一瞥之间,已看得相当清楚,一个年龄较长,体态丰腴,梳的头却不是旗人的“燕尾”,而是汉妆的堕马髻。这是妇人装扮;当然不是那一房的姨奶奶,而是通房的丫头。
再一个削肩纤腰,眉间似蹙非蹙;唇角似笑非笑;眼中似冷漠、似关切,正是他一见就动心的春雨。
“原来有客,”他说,“请坐请坐!”
于是碧文很快地引见:“这是震二奶奶那里的锦儿姊姊;她跟春雨都是我特为请来,帮忙换窗帘、换门帘的。”
等她说完,锦儿随即裣衽为礼,含着笑大大方方地说:“朱五爷好!”
“锦姑娘好!”朱实抱着拳答礼:然后看着春雨说:“两位请坐!”
“不坐了吧?”春雨看着锦儿说,意思是想看“朱先生”已经看到,就该走了。
“不,不!”朱实急忙挽留,“怎么我一来就要走了。承两位来帮忙,我还没有道谢呢!”
“多说朱五爷谦虚多礼。果然!”锦儿答说,“朱五爷是我家的贵客,帮着碧文来照料照料,也是应该的;就道谢也该碧文道谢,何用朱五爷也来谢我们。”
“多亏碧文姑娘照应;我也应该道谢。来、来,请坐了说话。”
“就这样很好!朱五爷请坐吧。不然,我们只好告辞了。”
朱实心想,曹家的规矩很重,连几十年老嬷嬷在主人面前也只得一张矮凳;丫头们决无当着客人,公然坐下之理,也就不勉强了,告个罪坐了下来。
这时碧文已替他倒了茶来。桌上是早就置着一个果盘的,她顺手将盖子一揭;朱实一见正好用来招待“客人”。
“两位请用!”朱实抓了一把玫瑰松子糖放在朝锦儿这面的桌角上。
“我自己来。”春雨开口了,走过来抓了一把瓜子在手里,拈一粒送入口中,只听清脆的“阁落”一声,两片瓜子壳已吐在她另一只手中了。
正当他不自觉地关注着春雨时;锦儿开口在发问:“朱五爷在这儿住得惯、住不惯?”
朱实定定神答说:“若说这里还住不惯,我不知道那里才住得惯了!”
“别的都还好;我在想,”锦儿迟疑了一会,终于带着些顽皮的笑容说了出来:“就是师母没有在这里,难免寂寞。”
“不,不!我是在外作客惯了的。何况又是在本地,要回家看看也很方便。”
“朱五爷来了有半个月了吧?”
“快二十天了。”
“回去过几趟?”
“一趟。”
“那,”锦儿笑道:“好像太冷落了师母。”
朱实略微有些困惑,才初见面,便问到他们夫妇间的关系,似乎冒昧了一点。但她脸上只是有点好奇,似乎看不出挑逗的神情;再看到春雨和碧文,两个人都很注意地在听,而表情却不同,春雨平静,碧文却跟自己一样,似乎有些困惑。
困惑的不可解;平静的不可测,朱实更觉得春雨可思。对于锦儿的话,却只能笑而不答。
“师母一定很贤慧。”锦儿唯恐他又不肯回答似地,钉着问了句:“是不是?”
“总算难为她。”朱实点点头。
“几位少爷小姐?”
“一男一女。”
“‘一男一女一枝花’,都大了吧?”
“大的是女孩,今年十岁;男孩刚刚断奶。”
“这样最好。”锦儿说道:“姐姐能够帮着做事,照应小弟弟;省了师母好多事。”
“是啊!内人身体很弱,长闹病痛,也多亏得有个女孩。”
问完了朱实的儿女,又问他的老亲;已是父母双亡,墓木早拱,他除了妻子儿女以外,唯一的亲人是远嫁在山东的姐姐;上次到山东,就是为了探亲。
这些话是锦儿问了他才说的。春雨不明白她何以对他的家世,特感兴趣;她自己可是懒得听,而且也惦着芹官,所以悄悄拉了锦儿一把,示意她可以告辞了。
谁知锦儿恍如不觉;于是春雨找个空隙,插进去说:“朱五爷教了一天的书,必是累了;咱们走了吧!”
说完,不等她有所表示,便走往门口站定;锦儿无奈,只得告辞。朱实很客气地要送她们;辞既辞不了,又不能动手去拦阻,只好让他送到门口。
“走好!”碧文也在送,“我可不能远送了。”
“你也跟我们客气起来了。”锦儿笑道:“倒是做女主人的样子。”
碧文脸一红,“送你倒送坏了!”她窘笑着,“真是‘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
锦儿没有答话,只笑着说一句:“改天再来看朱五爷。”
“欢迎,欢迎!”他的眼风在春雨脸上扫过;视线碰个正着,急忙闪了开去。
春雨很困惑,不知他何以有这种受了惊的眼神?不过念头刚刚转到;就让锦儿的话把它扯开了。
“你不是要枣饼的模子吗?我替你找出来了,有大小两种;你到我那里挑去。”
“改一天吧!”
“何必改一天?顺路把事情就办了。”
春雨心想,芹官此时必是在萱荣堂,稍为晚点回去也不要紧,便点点头,表示同意。
“春雨,”锦儿问道:“你看这朱五爷怎么样?”
这一提起来,春雨正有话要说:“你简直把人家五百年前的老祖宗,都要问到了。我不懂,你干嘛会有那么大的兴致?”
“你倒猜一猜呢?”
春雨看她的脸色很平静;仔细想一想,有些明白了。
“你是想替人做媒?”
锦儿的眼睛,立刻发亮,“你也猜到了!”她很起劲地说:“咱们好好琢磨琢磨。”
于是两人口中不语,心里默默地盘算着同一件事。
到得锦儿那里,曹震夫妇都不在,一个是还没有回来;一个是到萱荣堂去了。锦儿首先叫小丫头把两副枣木雕的枣饼模子取了来,让春雨挑。
“不用挑,两副我都要。”
“我叫人替你送去。”锦儿吩咐小丫头说:“你找刘妈,帮你把两副模子送到双芝仙馆,交给小莲;你说春雨姊姊在这里,作兴晚点才回去。”
等小丫头一走,春雨跟着锦儿到了她屋子里;一进门便坐了下来,“罚了半天的站,可有点儿累了。”她脱了鞋,用手握着穿了白绫袜子的脚,捏了两把;抬眼向锦儿问道:“你是打算替碧文做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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