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完,又定一定神,才进入曹震卧室前房;只见他气鼓鼓地坐在方桌前面,扭着脸,仿佛没有听见她的脚步声似地。
锦儿也不理他,去换了热茶来;又拣了根卷得松紧适度,一吹即燃的纸煤,连水烟袋一起摆在他面前。
这一下,曹震不能不开口了;当然,还是得理不让人的态度,“一回来冰清鬼冷,什么事也没有人管;把我一个人撂在这儿!”他看着锦儿说:“你们眼睛里还有我没有?”
“这么说,你是怪我?”锦儿沉着地说,“既然怪我,要打要骂,该我承当;怪小丫头干什么?”
“她也不好。”
“就不好,也犯不着拳打脚踢!你这就算逞了英雄吗?”
一句话惹得曹震火发,手一揿桌子,霍地站了起来;双眼睁得好大,像要揍人似地。
锦儿却不示弱,大声说道:“好吧!你揍我好了!”说完,将胸一挺,脸也扭到一边,一副豁出去的神态。
曹震当然下不了手,可也下不了场;看挺着胸的锦儿,双峰隆然,不由得有些动情,一伸手便摸了一把。
“死不要脸!”
锦儿一骂,曹震一笑;就什么事都没有了。不一会小厨房送了饭菜来,分例以外,另有一碟虾子冬笋,一碗卤鸭丝烩鱼翅,因为曹震难得回到自己院子里吃一顿饭,所以胡妈格外孝敬了两样菜。
摆好餐桌,曹震喝酒,锦儿吃饭;一面吃,一面说:“刚才邹姨娘问我,四老爷还没有进京,怎么就料到了要在京里过年?让我问问你,是什么道理?”
端杯在手的曹震,一听这话,就把杯子放下了;脸上的神色也阴黯了。
“怎么回事?”锦儿心里嘀咕;他败了酒兴,她也觉得坏了胃口。
“唉!”曹震叹口气,“我也没有确实消息,不知道怎么回事?”
“这可就怪了!既然你都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干嘛又唉声叹气?”
“虽不知道,想起来总不是好事。”曹震低声说道:“我是从别处得来的消息,李家舅大爷的案子,怕会闹大。”
锦儿一惊,“大到怎么个地步呢?”她问,“这跟四老爷留在京里过年,可又有什么相干?”
“怎么不相干?曹李两家是分不开的;案子闹大了,自然还要找四老爷去问话。那一问就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给结案了?”曹震紧接着说:“这些话你可搁在肚子里;跟姨娘只说不知道就是了。不然,传到老太太耳朵里,可不得了。”
“老太太要问呢?你也总得有一套话说。”锦儿又说:“别人家老太太,越老越糊涂;咱们家老太太,可是越来越精明。”
“怎么呢?”曹震很注意地问:“你是从那里看出来的。”
“也不一定是那件事上显得格外精明,反正话中不能有一句漏洞;一有,准给抓住。”
曹震没有作声,喝着酒沉吟了好一会,突然问道:“你知道不知道,‘醋坛子’的存摺搁在那儿?”
“醋坛子”是曹震在跟锦儿私语时,替震二奶奶取的外号;锦儿骇然,“你问她的存摺干什么?”她说,“你想偷是不是?”
“说得多难听!”曹震皱着眉说,“就偷来了也没有用。”
“一点不错!就有存摺,钱也取不出来;二奶奶另外有暗号的。”锦儿又问:“你既然知道,间它干什么?”
“自然有用。这件事可得你帮我一个忙。”
“你可别找我!”锦儿抢着说道:“我帮不上你什么忙。”
“你看看,真泄气!”曹震懊丧地说,“我还没有说呢,钉子先就迎头碰过来了;那里还有点休戚相关的情分。”
锦儿想想也忒心急了些,便连连点着头说:“好,好!你说。”
“算了,算了!”曹震半真半假地,“跟你说了也是白说。”
“那可是你自己不愿意说;别又怪我不讲情分。”
“你讲情分就好办了!我想你总不至于让我过不了年吧?”
“怎么?”锦儿放下饭碗,双手扶着桌子,身子往前凑一凑说:“怎么过不了年?”
“唉!﹒”曹震又叹口气,转过脸去,装出万般无奈的神态说:“也是我自己不好!看来这个年是一定过不去了。”
毕竟是同床共枕的亲人,锦儿不由得着急,“到底什么事过不去?你倒是说啊!”她问了一个字:“钱?”
“除了这个,还有什么叫人过不去的事?”
锦儿想了一会问:“你自己闹了亏空?”
“也不是我自己要闹亏空;还不是事由儿挤的!譬如——。”
“好了,好了!”锦儿打断他的话,“你别给自己找理由了,你先说说我听听,亏空有多少?”
“总得两三万银子吧!”曹震是轻描淡写的语气。
锦儿却真急了!“我的二爷,”她说,“你怎么弄这么大一个漏子?”她使劲摇头,“这,我可真帮不上你的忙了。”
“是不是?不说要我说,说了还不是白说?你那里就把我的事当事了!”
“你,你,你说话不凭良心!”锦儿气急败坏地说,“我怎么不把你的事当事?如果那样,我问你干什么?可是,你也得想想,我有多大能耐!谁又知道你的窟窿那么大;教我有什么法子?”
“那么,”曹震冷静了,“你能帮我多大的忙呢?”
于是锦儿起身,到自己卧室中去了一趟回来,手里已多了一扣存摺;连同一枚“锦记”的图章,一起放在曹震面前。
“我的私房都在这里了。”她说,“只能帮你这么多的忙;再多我可没法子了。”
钱是存在一家绸缎铺中;总数两千六百多两银子,写明按月照七厘行息。曹震是个赌徒,这年运气不佳,连战皆北;最近虽因曹俯进京,公私事繁,不能不暂且歇手,但各处挪来抵赌帐的款子,到年下必须补足;总计不下三万两银子之多;计无所出,想起震二奶奶的私房钱,有时经锦儿的手放出去,三、五千甚至上万的有好几笔;如果锦儿肯帮他的忙,托名他人代借,至少可以凑出一半来。
不过,这件事妻妾二人都是蒙着他的,他亦不便说破;原意慢慢试探,将锦儿说活动了,再作计较。不想一开口就碰了钉子。但她肯以私蓄相借,足见还是能急人之急的;好在日子还从容,不妨缓缓以图。
主意打定了,便将存摺往前一推;摇摇头说:“我那里忍心用你的钱?”
“算了,算了!别说得好听了。只要你手头宽裕的时候,别忘了还我就行了。”说着,她将存摺硬塞到曹震手里。
“好!”他握着她的手说:“算我暂借,改日加利奉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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