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是想不到的事。”芹官半埋怨地,“小莲,你的脾气也太傲了!稍微随和一点儿,不就大事化小,小事化无了吗?”
小莲仍然没有答他的话,只说:“外面冷,里面来坐吧!”
里面是卧房,临窗一张方桌,已泡了一碗茶在那里,还冒着热气;另外有四个干果碟子,桂圆、荔枝、蜜枣、薰青豆,把他当成贵客看待了。
等芹官坐了下来,小莲站在另一面抓了一把薰青豆放在他面前;再要为他剥干荔枝时,芹官一把按住了她的手。
“你别张罗!咱们说完了话,我还得赶回去呢!”芹官又说,“你坐下来。”
“那,你说吧!”小莲在他对面落座。
“我问你,你还想不想回去?”
这话大出小莲的意料;想了一下问道:“是你想我回去呢?还是谁要我回去?”
“我想你回去。如果你愿意,我到震二奶奶那里去求个情;不过,你回去了以后,脾气得改一改。”
前半段的话犹可;后半段的话,却有些不中听,小莲冷笑道:“江山好改,本性难移。若说,我得改了脾气才能回去,不就等于说,她们撵我没有错。”
“谁撵你啦!”芹官不能不强为辩解,“没有人撵你。”
“谁说没有,不过你不知道而已。第一个春雨;第二个秋月。最可气的是碧文,跟她不相干的事,她也横插一腿。”小莲又冷笑,“当然啦,人往高处爬,水往低处流,秋月是老太太面前的红人;春雨是候补的芹二姨奶奶,能拍一拍,还能错过机会吗?”
“你别浑说,”芹官略有些窘,“什么芹二姨奶奶不芹二姨奶奶!”
“你打量。我不知道?你们前后房,半夜里一床上干些什么好事,还能瞒谁?”小莲终于出了一口气;心里不再酸酸地难受了,所以紧接着又说:“不过你放心!别看我说得刻薄,也不过这会儿说说;别人面前,可没有泄你们的底。”
“这话,春雨也说了,说你是有分寸,知道轻重的。”
“喔,她怎么说?”
“她——。”芹官将她曾跟春雨商议到震二奶奶那里去求情的话,都告诉了小莲。
芹官是无心之言;小莲却有心推敲,一听就明白了,春雨不便公然拦阻芹官,故意拿小莲如果不愿意回去,震二奶奶就会扫了威信的话,去打消他的本意。因此,刚消停了的怒气,便又茁发了。
“也只有你这样的人,就像春雨替你下了蛊似地,只要是她的话,你就看得跟圣旨一样。你倒把她的话,仔细去琢磨琢磨。反正有了她这几句话,我就再也不能回去了。一个人做人,要处处受欢迎才好;处处讨人厌,何必?”
看她语气如此,越显得她心意坚决;芹官怅然问道:“你不回去,到那里去呢?你跟你继母不和,舅舅虽说是亲的,舅母到底隔着一层,我想你这么一闹脾气出来,她也未见得会有好脸色给你看。”
这几句话说到了小莲心坎里,道尽了她的委屈,再刚强也忍不住那种出于知己之感的激动,一双大眼中,到底出现了晶莹的泪珠。
“你也别难过。”芹官趁机说道:“还是回去吧!如果你跟春雨合不来,就到老太太那里去;倘若觉得秋月也难处,我跟太太说,把你拨了过去。”
“不!”小莲收泪说道,“我说过不回去,绝不回去。”
芹官不死心,又想了个办法,“不然,我跟老太太说,拿你去顶碧文的差使。”他说,“至于住在外面,根本就不跟她们见面。”
“那更是办不到的事!”小莲不假思索地答说,“那样一办,说不定让碧文又恨我一辈子。何苦?”
一听这话,芹官大为诧异,“为什么?”他问,“为什么碧文会恨你一辈子?这与碧文何干?”
小莲知道失言了,沉默不答;这越使得芹官又困惑、又好奇,非要问个水落石出不可。
“好吧,你一定要我说,我就说。不过,你可不能跟旁人去说。”
“自然!我又不是那种喜欢搬动口舌的人。”
“你知道不知道,碧文心里有个人?”
“不知道。”芹官突然省悟;却又有些觉得不可思议,怔怔地望着小莲说:“莫非,莫非她一片心思,都在我们老师身上?”
“对了!也许有一天,你还会管她叫师母呢!”
芹官将她前后的话,连同这天在朱家所见到的情形,连在一起想了好一会,不由得大感兴趣,“慢来,慢来!”他说,“小莲,到底是怎么回事,你倒好好儿跟我说一说。”
不过小莲还是舌端留情,没有泄露朱实属意春雨的秘密;只是看芹官似乎也有为碧文撮合朱实的意向,不免不快。
“回头来还是谈你的事。”芹官问说,“你总得有个归宿才好。再不然,我替你找个婆家好不好?”
小莲脸一红,旋即“噗哧”一声,忍俊不禁,“看你老气横秋的样子。不知道你自己多大。”她说,“我看你留心留心自己吧!将来老太太、太太替你娶亲,可千万不能找太软弱的;不然,就让那位芹二姨奶奶欺负死了。”
出语尖刻,而且又刺及春雨,芹官有些生气,便反唇相讥:“可也不能太刚强、太任性,像你这样的;弄得水火不容,六神不安。”
小莲色变,很想跟他争一争、辩一辩;转念想到,此非待客之道,硬生生忍住了。但“水火不容”这句话犹可忍受;说什么“六神不安”,好像她跟春雨不和,是造了多大的孽似地,这话无论如何不能甘服。
于是她站起身来,走向一边,背对着芹官,以无言而且不想谈下去,作为抗议。芹官自然悔恨着急,赶过去扳住她的右肩,犹未开口,小莲已转身卸肩,一巴掌打了过来。
打是往上打,用的又是左手,力道不足,很容易地为芹官捉住了她的手;掌心温暖、掌背软滑,芹官便舍不得放开了。
“你看你的气性多大!”芹官笑着说,“你不想想,我花了好大的心机,才能跟你见一面,莫非就为的来惹你生气。”
听他这样说,小莲几乎又要掉眼泪;不过嘴上还不肯服输,“本来是你说话可气!”她说,“家宅六神不安,莫非都是我的罪过?”
“好了,好了!咱们不管春天下雨;只谈夏天的荷花行不行?”
小莲想了一下答说:“荷花打泥土里钻出来,自然会往上长,到了时候开花——。”她蓦地里省悟,不能再往下说;硬把话缩了回去。
芹官却不肯轻放,“开了花结子是不是?”他看她娇晕满面,不由得一阵心荡,凑在她耳际,轻声笑道:“我替你结个子好不好?”
“去你的!”小莲嗔道:“这是什么地方?你说这种话也不怕罪过!”她夺出手来,合十当胸;同时又说:“我替你在求菩萨。听说你昨天才替老太太来完愿烧香;今天在这里喝醉了酒似地,胡言乱语,还不赶快来磕个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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