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完,走到条桌前面,拈起一枝线香,在芸香炉中点着了,插在另一具香炉上,又从条桌下面抽出一个蒲团,向芹官招招手。
“你过来磕头,我替你祷告。”
受了责备的芹官,尽消绮念,乖乖地俯伏在蒲团;听得念念有词的小莲,为他祷告完了,方始起身。
“咱们坐下来,好好谈谈。”芹官说道:“你如果没有个妥当的处置,我心里放不下。”
“其实也没有什么?这里的悟缘师太对我很好;舅母如果讨厌我,我可以躲到这里来。”
“你舅母果然讨厌你不是?”
“现在是没有。”小莲很含蓄地说,“日久天长,难保不说闲话。”
“到了那一天,你就躲也躲不过去了。”芹官说道:“总而言之一句话,你得有个归宿!你自己说好了,该怎么办,我总替你想法子就是。”
小莲不作声,低着头拈了几粒薰青豆,慢慢咬嚼着,好久,才抬头说道:“苏州人说的,船到桥门自会直。这一会儿也急不出一个办法;过一阵子也许你用不着费心思去想,就会有办法出来。我也跟你说一句总而言之的话,你不必为我急!我自己都不着急,要你着急干什么?再说,这又不是什么火烧眉毛的事,何用着急?”
她的语气舒徐,芹官心里觉得宽了些;点点头细细体味她的话,似乎心思活动了,过一阵子,也许愿意重回双芝仙馆。甚至现在就已愿意,不过先前说得太硬,一时无法转弯而已。
既然如此,就不可操之过急;芹官大感安慰,还想说些什么时,只听钟打四下,小莲一惊说道:“可不得了啦!到家都天黑了!老太太不知道会叨念成什么样子?快走,快走吧!”
芹官也很着急,但总觉得有一句要紧话想说;因而摇手说道:“你别嚷嚷!让我定定心,说一句话就走。”
“好吧!你定下心来想一想。”
“啊!”芹官想到了,“你给我一样随身用的东西;我想你的时候,可以拿出来看一看。”
小莲何忍拒绝,又何肯拒绝;正在思索,要找怎么样的一样东西,才能表达自己的情意时,芹官却又开口了。
“把你这方手绢儿给我吧!”他指着她拴在腋下那个钮扣上的,一方雪青绣花绸绢说。
小莲想了一下,有了主意;即便答说:“这方手绢儿脏了——。”
“不要紧!”他抢着说,“要用过的才好。”
“我给你一方用过的就是。明天下午你让阿祥来取。”
“此刻不行吗?”
“不行!”
“为什么?”
“别多问!我也没有工夫回答你。赶紧走吧?”小莲问道:“怎么来的?”
“坐轿来的。”说着,芹官急急忙忙往外走。
果然,只见阿祥已急得在原地旋磨打转;一见芹官,喜逐颜开,快步迎了上来说:“轿子早在山门口等着了。这会儿回家,还得赶上老太太那里的晚饭。”
这时悟缘亦已走了拢来,芹官少不得又道个谢;无心周旋,匆匆上轿。轿班得了犒赏,格外卖力,真像飞毛腿似地,一阵风赶回家,将阿祥抛得老远。
一进街口,芹官便知不妙。原来自曹寅下世,臣门如市的盛况,便不复可见;曹俯如不在家,门庭益发清寂,而此时角前却聚着些人,高举灯笼火把,仿佛正在待命出发;其中有两三个人,发现轿子,随即奔了上来,这就很明白了,正是要来寻觅芹官。
果然,领头的是何诚,一把扶住轿杠,一面走,一面转头向轿中说:“芹官,你倒是到那里去了?不把老太太急死!”
一听这话,芹官方寸大乱,不知如何回答?转念想到有轿班在,行踪是瞒不住的,不如先说实话:“我在法藏庵。”到法藏庵去干什么,就只有再编理由了。
“在法藏庵?尼姑庵?”何诚又问:“阿祥呢?”
“不是在后面吗?”
何诚松手往回看,但见阿祥跌跌冲冲地往前奔,是竭蹶的模样,便知轿班是格外卖力赶了回来的。
“你这小子!”何诚一把抓住他的肩头,大声喝道:“把芹官带到那儿去了?你说!”
跑得上气不接下气的阿祥,本就站都站不稳了;一听这话,恰如晴天一个霹雳,顿时震倒在地。何诚踢了他两脚;他嗷然一声,翻转身来,抱着头,呜呜地哭出声来。
“你哭也没有用!”何诚又踢了他一脚,“反正你小心着吧!看震二爷揭你的皮。”
※※※
萱荣堂中,里里外外都是人,但声息全无;一个个面色凝重,只有芹官强含着笑意,竭力想冲破僵硬的局面,但丝毫无用。
“你就不想自己,总也该想想老太太;天黑了你不回来,派人到朱家去问,说未时就走了。走到那里去了呢?亲戚熟人家,凡是你去过的地方,都问到了,说没有见你来过;你想,老太太急不急?如果急出什么病痛,怎么得了!这么不孝,老太太真是白疼你了!”说到这里,马夫人不由得就掉眼泪了。
见此光景,芹官五中如沸,头上冒出热汗;双膝一弯,跪倒在母亲面前。
“跪在我面前干什么?”马夫人用春雨递过来的手绢,拭着泪说:“给老太太赔不是,说你下次再也不敢了。”
“是!”芹官膝行转身,面向祖母说:“都是孙子一时糊涂,下次再也不敢了。”说完,“蓬”地一声,磕了个响头。
正在找机会化解的震二奶奶,急忙喊道:“唷、唷!你这是干什么?把头碰破了,岂不又让老太太心疼?”说着,赶了过来,蹲下身去,扶着芹官的肩说:“我看看,可不是碰出一个疱来了!”
接着便一面替他揉;一面叫人绞热手巾来,故意乱成一片。曹老太太自然看不真切;心里又气又疼,想问一声:“要紧不要紧?”却又因一直绷着的脸,一时放不下来;便偏过头去,微微呶一呶嘴;秋月自能会意。
“不要紧吧?”她伸右手一拉芹官;同时向震二奶奶使个眼色,接着看一看他的额头说:“不要紧!伤了点油皮;我那里有药。”说完,把芹官拉走了。
阴凝不解的局面,就此无形中有了转变;曹老太太说:“叫他们都散了吧!有话明天再说。”
于是男女总管,几个有头有脸的下人,还有邹姨娘、季姨娘,都悄悄退了出去。碧文也想走,让春雨私下拉了她一把,便留了下来。
“你问过了没有?”曹老太太看着震二奶奶,轻声问说:“他到法藏庵干什么去了?”
“还没有问出来。小厮只说,芹官忽然说要到法藏庵去,他只好依他。”
“也不问问他去干什么就依他了?”
震二奶奶想回答“没有”;话到口边,灵机一动,高声说道:“问了;怎么没有问?芹官说要到法藏庵去看腊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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