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了,好了!”蕙纕趁势站了起来;二姨娘亦不再多说什么,引导着到了查太太面前。
终于是二姨娘揪着蕙缃的小辫子来给大姐赔了罪;二姨娘又保证几个小的不会再胡言乱语,才算搬动了蕙纕的脚步。
但是,可以封住孩子们的嘴;却不能禁止他们用诡异好奇的眼色去看她。因此做大姐的不得不绷着脸,装出神圣不可侵犯的神气,垂脚坐在炕上。
“小梅,”查太太说:“把他们几个带出去玩。”
蕙纕这时才发觉,母亲的哮喘竟止住了;声音也显得颇精神,不由得大为惊奇。
“这位大夫真是高手,”查太太用手摸着肩项之间,“拿银针扎了两处穴道,居然不喘了。”
蕙纕越发诧异,“大夫来过了。”她爽然若失地,“我一点儿都不知道。”
“你自然不会知道。”二姨娘笑道,“那时候只怕打雷你都听不见。”
“你们都坐下来!”查太太说,“咱们好好核计,核计。大夫说我这个病,断不了根,我自己知道,不但断不了根,而且——。”她没有说下去,显然是不愿说什么“断头话”,惹得大家伤心。
“太太说要亲自去看李老爷;不如把李老爷请来。”大姨娘说,“大夫也说了,不能受寒,更不能冒风;不然喘病马上就犯。这话,李大哥回去说了,李老爷一定体谅的。”
“请了来,倒也使得。话可是有好几种说法,我得问问阿纕,那一种说法好?”
“我那知道那一种说法好?”蕙纕答说,“其实也不必问我;娘跟两位姨娘商量好了。”
“我们商量好的办法,也要你乐意才行。你坐在那里听着好了,如果觉得办法好,不必开口;倘或不乐意,自己觉得办不到,你可要说话。”
蕙纕犹有异议;二姨娘拉一拉她的衣服说:“你如果觉得办法不好,也不必说话,给个暗号就是了。”说着,又拉一拉衣服,表示这便是暗号。
“有两个办法,一个是当面锣、对面鼓,有什么说什么。”
“太太,”大姨娘问,“我可不大明白,有什么说什么,可就是议亲?”
“谈不到议不议,干脆一句话:我的女儿就是你的儿媳妇;看人家怎么说。”
查太太的话刚完,蕙纕便去扯二姨娘的衣服;大姨娘恰好瞟见,随即笑道:“大小姐,你别忙!听太太说第二个办法。”
“第二个办法,就是托孤了;他们弟兄姊妹五个,得马上给李老爷磕头。”
“这……?”大姨娘觉得这样做,似乎很别扭;但却说不出别扭在何处。
“原是喜事,”二姨娘倒把何以觉得别扭道破了,“弄得大家心里酸酸的,可不大合适。”
“那就照第一个办法。”
“就照第一个办法吧!”大姨娘说,“一路来,难得遇见这么一位好大夫;太太往后一天健似一天,那里就谈得什么托孤了?”
蕙纕不作声。两个办法她都不赞成;但并无更好的第三个办法。至于两个不赞成的办法,第二个为人子所不忍言;那就只剩下了第一个办法。
嫡庶之母都在等待;蕙纕左思右想,忍不住开口了:“倒再想想,有什么更好的?”
“你想,只要把事情办通就好。”查太太说,“要不请布二爷说媒;那也不是什么好办法。”
“是啊!”二姨娘附和着说,“那反显得生分了;而且话也很难说,倒不如两亲家当面谈的好。”
蕙纕又忍不住了,“那里就谈得到‘两亲家’了。”她说,“一厢情愿的事。”
“一厢情愿,就有一厢不情愿。所以非问问你不可。”查太太正色说道:“你要是觉得委屈,这会儿还来得及说。”
“太太别这么说!”大姨娘怕查太太的话太硬,会闹成僵局,赶紧接口说道:“要说委屈,当然是委屈,不过为了弟弟妹妹,委屈也认命了。”
这话说中了蕙纕的心事,忍不住流了感动而又感激的热泪;二姨娘便用块手绢替她轻轻擦拭,又轻轻说道:“庚帖是你自己动手,还是叫弟弟来写?”
“自然是叫阿缵来写。”大姨娘抢着说。“写完了,让他去请李老爷。”
阿缵的学名叫克缵——查嗣庭五子,长子单名云,判了斩监候;次子克上,与他父亲一起瘐死狱中;以下是克缵,长桩、大梁。克缵已满十六岁,只为体弱发育得迟,所以刑问官体好生之德,笔下超生,列入“幼小”,随母发配。当下把他找了来,为他铺陈笔砚、红笺;写完蕙纕的庚帖,教了他一番话,由小梅带着先去看“李大哥”。
“李大哥,我娘着我来见老爷子;说请李大哥替我引见。”
“喔!什么事你跟我说。”
“我也不知道什么事,只说有很要紧的话,得当面跟老爷子谈。”
“好吧!跟我来。”
见了李煦,查克缵先就爬在地上磕了个头,倒让李煦吓一跳;因为这是报丧的规矩,以为查太太出事了,急忙说道:“起来,起来!你娘怎么了?”
“我娘说,有极要紧的话,要跟李老伯面谈;本来要亲自过来的,只为不敢冒风,所以着我来请李老伯劳一趟驾。”
“喔,你娘的病怎么样了?”
“好得多啦!”
听这一说,李煦放心了,站起身来就走;他的步履倒还轻捷,李鼎却很不放心,赶上来谨谨护持,不断提醒:“走慢点儿,走慢点儿!”
到得查太太屋里,她已强自挣扎着起身,站在炕前迎接;两个姨娘亲自接待,彼此略作寒暄,查太太首先表示,为了她的病,替居停带来好些不便,于心不安;但也知道,这都是看李煦的面子。
“好说,好说。患难相扶,事所恒有。”
“从古到今几千年,自然少不了有这种事;像我们两家,一生不过几十年,居然也遇到这么一回,那是太难得了。”
“是的。”李煦说道:“说嫂夫人有紧要话要告诉我;请吩咐吧!”
“不敢,不敢!”查太太略停一下问说:“李老爷看我那个大小女怎么样?”
这一问太突兀了。李煦先要想一想她的用意;莫非是看中了京中那家子弟,拜托做媒。倘是如此,自然乐从;转念又想,当蕙纕犹是罪孥之身,还谈不到此。而况,世间那里有托充军的重犯去做媒的道理?那么,查太太突然提到这话,就很费猜疑了。
他还在猜疑,查太太却又有话声明:“李老爷,患难之交,情逾骨肉;你如果觉得蕙纕有什么不好的地方,尽管实说,一点都不必顾忌。”
“不,不!嫂夫人完全误会了。说实话,我是在猜想,跟我提到大小姐,自然是有关于大小姐的事见委;莫非是做媒?不知看中的是那一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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