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留你了!”马夫人说,“明天中午‘摆供’,我当着老太太的‘面’,把这件事说清楚。”
所谓“摆供”,便是在曹老太太灵前上祭——午晚两次,供的还是曹老太太生前喜爱的食物,一如她生前的习惯,凡是经常在萱荣堂伴食的人,这时都忘不了抽工夫到灵前来磕头;芹官是每次必到的,春雨亦常伴着来。“摆供”来磕头,是她个人对曹老太太的一份心意,谁都不能说一句:她老跟着芹官来干嘛?
因此,在马夫人的“把这件事说清楚”,是指曹震夫妇而言;但在秋月却又别有会心,觉得这件事能在春雨面前说清楚,消释了彼此的误会,更是一件好事。
※※※
上祭以男子为主,每次不是曹震便是芹官上香,然后才让马夫人行礼;这天中午“摆供”,等曹震点燃了三枝香,马夫人突然说道:“把香给我!”
这一说,无不觉得意外,也无不感到好奇;曹震将三枝点燃的香递到马夫人手里,往旁边一站,芹官亦肃立在他下首,兄弟俩对看了一眼,随即便转过脸去,注视着马夫人。
但见她拈香上手,高举齐额;俛首默祷,嘴唇翕动,祷词极长;而且几次举香过顶,仿佛是有所乞求的神情。
等她静止下来,侧脸旁视,曹震不知她是何用意;芹官却明白,赶紧推一推曹震说:“上香!”
于是曹震上前接过了香,插在香炉之中;仍旧请马夫人先磕头,以次行完了礼;最后是秋月跟春雨,在季姨娘之后磕了头。
这时马夫人已在灵前唯一所设的一张椅子上坐了下来,面色严肃地喊一声:“芹官!”
听声音便觉异乎寻常,除了秋月以外,不由得都换了一副警觉的神情;芹官应一声:“娘!”疾趋两步走到母亲身边待命。
“你四叔的信,你先看一看。”
芹官双手接过信来,细细看完,不知道母亲有何话说?只把信摺好套入信封,仍旧还给马夫人。
“你看清楚了?”
“是!”
“姑太太的意思,你怎么样?”
“娘是指祭田这回事?”
“是啊!你乐意不乐意这么办?”
“乐意,乐意!”芹官毫不迟疑地答说:他还怕马夫人不信他的本心,便又说道:“我听说老太太有东西给我,可是我从来没有提过;娘不信可以问春雨。老太太特为留下来赏我的东西,我不能看得毫不在乎,那不是不识好歹!不过,娘也知道我的,身外之物,我一向看得很轻的;如今老太太的东西,还是用在老太太身上,再好不过。”
“说用在老太太身上,也不过这么一句话而已!名为祭田;祭祀上坟,毕竟用得有限。再说,没有祭田,莫非就供也不摆,坟也不上了?当然不是这话。”马夫人略停一下又说:“置祭田是为了替子孙留退步。老太太的余荫、姑太太的远见,难得你倒也不存私心;这是一件好事!咱们总要尽力办得圆满,才对得起老太太;也不负姑太太的一番苦心。”她看着曹震夫妇问:“你们说呢?”
“太太都打算到了,我们还能说什么?”震二奶奶陪笑答道:“如今就请太太吩咐该怎么办就是了。”
“自然是按姑太太的意思办。祭田能置多少就置多少;绝不能有一个钱挪用到别处。”
马夫人将最后一句话,说得特别重;季姨娘不由得就看了曹震一眼。
“至于祭田,自然宜置在靠近老太爷、老太太坟上的地方;不过,也不必拘泥,总要水旱不荒的良田,收租又方便的地段才好。”马夫人又说:“如今不妨就看起来;看完几处,等四老爷回来再写纸。”
此言一出,季姨娘顿时像长高了几寸,头也昂了,腰也直了。这种神情连同刚才她看曹震的那一眼,都落在震二奶奶眼中,心里真是好不舒服。
“大太还有话交代没有?”震二奶奶问。
“就是这些话。”马夫人说,“事情将来还是你们夫妇俩办。你有什么意见,不妨当着老太太灵前说。”
“我想说的那句话,正就是大胆要驳回太太的;这件事,我跟二爷最好别搀在里头,等四老爷回来再办。因为姑太太总还有别的话交代,只有四老爷最清楚。在四老爷没有到家以前,谁也不必瞎起劲。”
马夫人忠厚老实,没有听出震二奶奶的话,是预先防堵季姨娘“瞎起劲”;不以为然地答说:“事情不妨先做。”
见此光景,震二奶奶不便再多说什么。当下撤供各散;震二奶奶便问芹官:“今天太太吃斋。你呢,是回你自己屋里去吃,还是怎么着?要不然跟你二哥一块儿;他炖了个鹅包翅,一个人也吃不了。”
“我不想吃翅子,跟太太吃斋吧!”
“那也好!太太那里有鲥鱼。”震二奶奶又转脸问秋月说:“你不是爱吃鲥鱼?来吧!”
这是假以词色,好久都不曾有过的事;秋月心知其故,虽不免感慨,却不愿放弃这修好的机会;心里还想将春雨拉在一起,但怕震二奶奶邀她,另有作用。就不敢多事了。
“二奶奶陪太太先请。”秋月决定将箱子送了过去,了却一桩心事,“我一会儿就来。”
等她督着四个做粗活的老婆子,将一口沉重的箱子送到;马夫人那里已经开饭了。震二奶奶遥遥望见,急忙起身照料;自然先要向马夫人请示。
“那口箱子抬来了。太太看搁在那儿?是不是搁在床背后?”
床背后都是置要紧东西的所在;马夫人却另有主意,“就搁在前房立柜旁好了。”她说,“看看那个地方结实不结实?这口箱子很沉;别把地板压坏了。”
“我知道。”
震二奶奶亲自指挥着,先安箱架;后置箱子。秋月却有交代,擎着烛火说:“请二奶奶看,封条是好的。”
“应该请太太看。”震二奶奶答说:“钥匙也该交给太太。”
“说得是!”
等交上钥匙,马夫人随手放在饭桌上;看着秋月说:“你吃饭吧!吃完了办事。”
于是在廊上安了一张小桌子;除了震二奶奶预先留给她的鲥鱼、对虾以外,马夫人还要从桌上撤两样菜给她。
“秋月爱吃笋,”已经搁箸的芹官说,“这碟虾米拌黄瓜也不错。”
一面说,一面拿起一碟焖鞭笋,一碟黄瓜,亲自去送给秋月。
“劳驾,劳驾!”秋月站起来接了菜问:“吃完了?”
“吃是吃完了,不过还可以陪陪你。”芹官坐下来说。
“那可不敢当。”秋月将自己还未使用的一份餐具移到芹官面前,自己另要一份。
“胖妞,”芹官喊一个小丫头说:“你把太太泡的果子酒,替我倒一大盅来;另外拿两个小酒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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