胖妞答应着,端来一个托盘:上面一大二小三只酒杯;大杯可容半斤酒,酒色微绿,有股枣子的香味。
“颜色跟香味都不错,不知道味道怎么样?”芹官倒了半杯,尝了一口点点头说:“不坏!”
接着倒满两杯;秋月笑道:“你还让我喝?”
“不但让你喝,还要贺你。”芹官举杯说道:“‘庶人无罪,怀璧其罪’,恭喜你摆脱了一个负担!”
秋月倏然动容,投以感激的一瞥;因为怕震二奶奶听见,不愿多说,只一仰脖子干了酒,表示充分领受芹官的好意。
“你最近做诗没有?”芹官问说,“能不能把你的‘窗课’让我瞧瞧?”
“别说傻话了!那里有什么‘窗课’?”
“就算没有‘窗课’,偶尔感触,总不免托诸吟咏。”芹官又说,“照我看,你的感触一定很多。”
秋月默然。她不知道应该承认,还是否认。
“不过,我在想,你的感触,大概不愿人家知道。”
“既然你明白这一点,何必还要问我要诗看?”
芹官原是套她的话;一看套出来了,不由得得意地笑道:“是不是?我知道你一定有感触;一定有诗。能不能让我拜读?”
“唷,唷!什么‘拜读’!你简直教我坐不住了。”
“好!不说‘拜读’;让我看看你的诗有进境了没有?”
秋月“噗哧”一声笑了出来,“人家是前倨后恭;你正好相反。”她说,“反正不管你怎么说,我不能给你看。‘七字唱’,没有什么好看的。”
“你别客气!”芹官央求着,“好姐姐,你让我看!”
“不行!”秋月断然拒绝。
“事无不可对人言。你不让我看,一定是见不得人的话。”芹官自言自语地,“当然,不是什么问心有愧的事;我是说,你的感触,无非悲秋思春。其实,这也是人情之常。”
这一说秋月气急了。她的矢志不嫁,确是为了报答曹老太太,愿意伺候她一辈子;原以为这位老太太耳聪目明,极其健旺,纵不能建百岁牌坊,起码也要活到八十多岁,不想寿限不过七十。
曹老太太是去世了,秋月愿以丫角终老的打算却未改变;她知道老主母身后唯一不能放心的一件事,便是芹官的将来。既然受了“托孤”的“顾命”重任,索性将终身伺候曹老太太的本心,移诸于终身照料芹官,亦仍然是报答了老主母。此心皎然,可质天日;不道芹官竟怀疑她悲秋思春,等于不信她对曹老太太的赤胆忠心。春花秋月,等闲虚度;牺牲了青春年少,换来的是这样的诬妄,岂不令人寒心?
其实芹官何尝不是衷心感服她的苦心?说这话原是一种激将法;此时看她脸上青一阵、红一阵,最后容颜惨淡,盈盈欲泪,是伤心欲绝模样的,才悚然心惊,深怕已经闯了大祸。
“好姐姐,好姐姐,我是故意激你的;你别想岔了心思。好,好,我告饶了,也不敢跟你要诗看了。”
听这一说,秋月意解;但也不能完全释然。平心静气地想,他的怀疑实在也不算出乎情理;却不知她是别有不愿为人所知的感触。如果要明心迹,除却拿诗给看以外,更无别法。
“也难怪你这样说。像我这样,除了悲秋之类的感触,还有什么话是不便跟人说的?不过,你要是看了我的诗,你就会知道你的想法错了。”秋月接下来又说:“我可以把我的稿子给你看,不过,你得答应我两件事。”
“行,行!别说两件;两百件我也答应。”
“你别说得那么容易,我这两件事,在你的脾气,只怕不容易做到。”
“你别管,你先说给我听。”芹官答说,“我如果做不到,一定老实跟你说;那时候你给不给我诗稿看,是你的事。”
“好吧!我就说,第一,只准你一个人看,而且不能让人知道,你看过我的诗稿;当然也不能抄下来。”
“行!这我办得到。第二?”
“第二,”秋月想了一下说:“你看过了就丢开了,别往深处去想。”
“这,”芹官面有难色,“我怕管不住我的心。”
秋月也觉得这个条件不免强人所难,沉吟了一会说:“你管不住你的心,管不管得你的口?”
“这倒管得住。”
“那好!你看了我的诗,只搁在心里好了;千万别说出去。”
“绝不说。”芹官有些明白了,“一说就是是非。是不是?”
“对了!你明白这一层,我倒可以放心了。”秋月往里看了一下,“你请进去吧!太太已经吃完在漱口了。”
“那么,”芹官站起来说,“诗稿呢?”
“你急什么?我答应你了,自然会送给你。”
芹官满意地点点头;等一进小堂屋,震二奶奶冲着他问:“你跟秋月在谈些什么?挺起劲的。”
“谈做诗。”话一出口,芹官觉得不妥,便加一句话作为掩饰,“她要跟我学作诗。”
“哼!”马夫人不知就里,好笑地说,“你别往自己脸上贴金了!只怕你跟秋月学做诗还差不多。”
这话在震二奶奶却是新闻,“原来秋月会做诗;而且还像做得挺好的?”她问:“太太怎么知道?”
“我听老太太说的。”
这就更是新闻了,曹老太太知道秋月会做诗,不足为奇;奇的是,怎么知道秋月做的诗,比芹官还好?
马夫人看出震二奶奶的心思,补充着说:“老太太听秋月念过她的诗;说秋月的诗听得懂,意思很深,是有灵性的。”
“这就像白香山的诗一样,”芹官怕震二奶奶听不明,进一步作了解释,“所谓‘老妪都解’;语浅而意深。”
“我懂了!”震二奶奶又说,“几时倒要让秋月念两首听听。”
“我那里会做诗?”秋月赶进来声明,“是老太太;太太夸奖我。”说着,向芹官看了一眼。
“别谈这些文诌诌的玩意了。”马夫人起身说道:“你们都来,商量商量正事。”
芹官不知所谓“正事”是什么?跟到马夫人起坐的那间屋子,只嚷口渴;秋月便去替他倒了茶来,又替马夫人与震二奶奶的盖碗中续水;震二奶奶很亲热地拉着她的手说:“你别替我张罗!来,坐这儿。”
秋月仍照老规矩,不坐震二奶奶旁边的椅子,自己端了个小板凳坐在门口,静听马夫人说话。
“我看老太太留下来的戒指很多——。”
“这没有我的事!”芹官抢着说道;同时站起身来,“娘,我先回去行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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