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就在这个把月的日子中,事情起了根本上的变化;方朝奉把颜巡检又请了去,告诉他说:“曹家的两口箱子,前天赎回去了。我特为请你老来,告诉你一声;万一出了什么事,要找我要这两口箱子,可是没有的。”
“我知道了。”颜巡检说:“好在我也没有报。”
“那就再好都没有了。”方朝奉极其欣慰地说,“这件事一点痕迹都不留,干干净净,大家省心。”
接着在闲谈中提到,来赎当的不是原来送当的人;是四名北方口音中年汉子,看打扮像是官差。颜巡检心一动,觉得有些不大对劲;于是去找吴铎谈这件事。
吴铎一听,心里非常不舒服;他平时以智计自负,加以有孙胡子这么一个“军师”,平时出些什么花样,总能办成。唯独这一回,两番落空;隐隐然觉得似乎斗不过震二奶奶与曹世隆,这口气却有些咽不下。
“老颜,不是我吓你。”吴铎神色懔然地说,“这件事怕要妨你的前程!”
“怎么?吴三哥,”颜巡检急忙问道:“你倒说个缘故我听!莫非就为的当时我没有报;那也你说的啊!”
“不错!我也有点错;不过我也提醒过你,最好是据实呈报,倘或要顾方朝奉的交情,暂且不报,麻烦很多。现在就是个麻烦;不过也还来得及。”
“你说,你说,该怎么办?”
“照实补报,这篇文章还不好做;我替你起个稿子,你明天来取。”
要他“明天来取”的原因是,吴铎要跟孙胡子去仔细推敲。听罢经过,孙胡子想了想说:“东西已不在南京了。你派人到周老四那里去抄一份过境官员的名单来。”
“你的意思是,让过境官员替曹家把东西运去了!”
“差不多。”
吴铎便亲自去找周老四——上元县的驿丞;过境官员除非奉有特旨,微行查案,否则都逃不过他的耳目。所以光是抄这十天过境的官员,便足足写满两张纸之多。
孙胡子接到手里,逐项细看;看到快终了的地方,微微一笑,“错不了!”他得意地,“就是他。”
吴铎凑近去一看,孙胡子所指的那一行是“内务府广储司主事马,奉旨赴镇江金山寺勘察修佛阁工程回京,随带下人五名;住两日。”
“曹家跟马家至亲,又是内务府;这个马主事,当然是可以受托寄顿财物的。”
吴铎点点头又问:“你有多少把握?”
“总有七、八分。”
“既然如此,一不做、二不休;索性将这一段也叙了进去。”
孙胡子想一想说:“也罢!说得含蓄些好了。”
于是他提笔替颜巡检拟了一个禀帖说:“据水西门利和当朝奉方子忠面称:曹织造家派族人曹某,押当加封杂物两箱,计银五十两。事本寻常,无足为异;不意日前又据方子忠面称,上开箱子两口,已由当主赎回;赎当之人共四名,口操北音,形似差官。窃思既为家用杂物,当银不过五十两之数,何致动用形似差官者四人赎当。然则情节显有可疑;经职查访,风传此两口箱子,内储之物,价值不赀,已由其至亲携带到京云云。职责所在,理当呈报。”
颜巡检也是公事老手,一看所拟的稿子,将他以前知情不报的失职之处,遮掩得不露丝毫痕迹,颇为高兴,也颇为感激。当下再三道谢;随即亲笔誊正,递了上去。
一看他已照自己的预期去办;吴铎还有第二步动作,便是约曹震在秦淮河房喝酒。见了面自道相邀的缘故,一则是久未晤面,一叙契阔;再则是有几句“不足为外人道”的话相告。
“曹二爷,”他问:“令叔进京好几个月了,何以至今还没有回来?”
“京里另外有临时奉派的差使。”曹震随口编造了一个理由,“恐怕要在京里过年了。”
“没有什么别样消息?”头一问是寒暄;这一问弦外有音,曹震何能听不出来?心里一沉,表面上却不动声色;平静地问说:“吴三哥,你说该有什么消息?”
见此光景,吴铎自然也有戒心,怕话中有了漏洞,让曹震抓紧了追问,难以应付。即忙闪了开去,“我也是出于关切,随便问一问。”他说:“曹二爷别认真。”
“是,是。”曹震表现了很谅解的态度,“不过,吴三哥如果听到什么,想来总会告诉我的。”
“当然,当然。”吴铎赶紧收科:“只不过外头对令侄的批评很坏,请曹二爷稍为留意、留意。”
“喔,”曹震问说:“是指我请吴三哥管教过的那个族中舍侄;外头的批评怎么说?”
“无非说他遇事招摇;不甚安分。”吴铎又说:“这也是一般的风评,未必真有其事。总之,请曹二爷多多留意就是了。”
“是的。多承关照,谢谢,谢谢。”说着曹震举杯相敬;由此开始,就只谈风月了。
※※※
十七
进后堂作了揖,颜巡检问道:“堂翁见召,有什么吩咐。”
“请坐,请坐。”上元曾知县很客气地,“昨天制台特为找了我去,对老兄很夸奖了一番,说你肯实心办事;连我面子上也很光采。”
“这都是堂翁的栽培。”
“不敢当,不敢当。”曾知县紧接着说:“不过制台要我再问一问,老兄公事里所叙的,可有一句虚言?”
“句句是实。”
“那好。”曾知县深深点头;然后又放低了声音说:“曹家方面的情形,你还得多费心,常常打听打听。有什么不寻常的举动,务必随时让我知道。”
“是!”
“今年‘大计’;老兄必是‘上考。’”
听说考绩列为上等,升官有望:颜巡检即时请安道谢,笑嘻嘻地退了出来。曾知县也很满意,因为他那一声“句句是实”;对两江总督范时绎足可交代了。
原来自康熙年间起始,就有一种密奏制度。上下交通,原有极严的体制,地方官虽说当到监司,便有题奏的资格;但藩司、臬司既为督抚属官,遇到公事上有所陈说,当然先报督抚;督抚若认为有出奏的必要,自会处理,不劳监司越级陈奏。因此若说藩臬拜摺,必是参劾督抚;而监司参封疆,在朝廷亦视为大忌。因为如此,监司虽说亦有题奏之权,但这份权力,可说根本没有使用的机会。
亦因为如此,朝廷对地方上的情形更隔膜了,一切只听督抚的陈奏;连监司是何意见,都无从得知,都莫说道府州县。
为了不使下情壅于上闻,先朝才创始了密奏制度,扩大耳目。各省除将军、督抚、学政以外,凡是钦命官员,譬如织造之类,都可以规定必须亲笔缮写;到京呈递,不经通政司,而由大内奏事处,用黄匣呈御前。君臣万里,恰如咫尺相对;同时规定,除陈奏本身职司以外,举凡地方上一切与国计民生有关的事故,皆可陈奏。皇帝亦经常有所垂询;不论是否本身职掌,都须打听翔实,密密陈奏。高居九重,而阛阓琐屑,往往知其首尾,就靠的是这个密奏制度的运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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