芹官谈到此处,清唱上场,打断了他的话头。震二奶奶没有能听到宾客对芹官的夸赞,微感怏怏;不她仍旧是得意的,“那么多喝饱了墨水儿的在那里,就听他一个人高谈阔论,”她说:“光这一点,就了不起了。”
“昏大胆子!”马夫人是其词若憾地说:“将来到了京里,也是这么轻狂,惹人笑咱们曹家没家教。”
“又不是回回如此!”震二奶奶又说:“若说咱们曹家没有家教,那在内务府就没有一家人家能说有家教了。”
话还没有说完,一眼瞥见冬雪向秋月招一招手,接着便聚在一起,并头交谈,指指点点地,似乎出了什么事。震二奶奶放心不下,就不再谈芹官,只是不时看着秋月。
秋月恰好也将双眼转了过来与震二奶奶视线相接,领受了她的召唤之意,随即走了过来,却不说话;扶住椅背,看大家都将精神贯注在“春灯谜”上,方始悄悄低下头去耳语。
“震二爷跟苏州来的李老爷,不在席上。”
那自然是谈事去了,“你去看看,”震二奶奶用极低的声音说:“看他们谈些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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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果也是趁大家都凝神在听戏,托辞有些头痛,要找个清静的地方稍为息一下;同时用一个眼色示意,曹震便装作待客尊敬,要亲自引导安排,就这样双双从筵前遁了出来。
密谈的地方是曹老太太在日所设的一个小佛堂;向为家人足迹所不到。曹震还要招呼丫头点灯,李果摇摇手表示不必,指一指荧荧青焰的长明灯说:“立谈数语就可以了。”
“是!”
“我得到一个极机密的信息,令叔出事了。”
曹震大吃一惊,急急问说:“怎么回事?”
“杭州的上谕,总知道了?”
这是指孙文成罢织造之事;曹震点点头说:“是的。”
“令叔的差使也撤了。”李果又说:“还有查抄的上谕。”
原来是这么回事!曹震心头略为轻松了些,“多谢客山先生的关怀。”他说:“敝处亦略有所闻,苦于不知其详。”
“听说查抄的上谕,已经到了督署;只在元宵前后,就要见诸事实了。”
“喔,”曹震苦笑:“总算皇恩浩荡,还让我们过一个年。”
“既然,”李果问说:“已有所闻,总有点预备吧?”
“是的。打算先将家婶送进京。”曹震又问:“关于四家叔方面,不知道客山先生另外还有什么消息?”
“听说要等查抄以后。”
曹震一楞;不由得就问了出来:“这是怎么说?”
“通声兄把今上即位以来,大小臣工破家的几十件案子,细细琢磨一下就明白了,好些案子都是籍没以后才严办的。查抄、查抄,重在一个查字。”李果又说:“令人特感关切者在此!”
曹震完全懂了,抱着拳感激地说:“多蒙指点,承情不尽。”
等他们回到席面上,秋月也就悄悄走了——佛堂后窗外是条夹弄,一头通到她卧室之后;由于这条秘径,她才能在这里“听壁脚”。
“怎么回事?”她忧心忡忡地在想:“抄了家还不能算完?莫非还要人的命?”
二更天,酒阑曲终人散,四盏绛纱宫灯将锦儿送了回去,芹官、秋月和冬雪随即都辞去了。
“今儿是你们的日子。”震二奶奶说道:“还不睡去?”
“不忙。”曹震坐着不动。
锦儿当然也不便先走,没事找事地挪一挪花瓶;抹一抹桌子,震二奶奶便又催了。
“你们走吧!后天太太就动身了;明天还有一阵子忙呢。”
“我有话跟你说。”
听曹震这句话,锦儿反倒可以回避了,“我先去换衣服。”她说。
“你换了衣服就别过来了。”震二奶奶说,“等二爷说完话就过去。”
等锦儿走远了,曹震方始开口,“李客山是特为送信来的。”他说:“抄家是免不了啦!而且,抄得不好还有麻烦。”
“我已经知道了。”
“咦!”曹震诧异,“你怎么会知道了?”
“你们俩在佛堂说话,我让秋月打听去了。”震二奶奶微撇着嘴,夷然不屑地说:“没有什么大不了的。”
“你也别那么说!果然顶起真来,几十年的老帐,一笔一笔翻出来,还有个完吗?”曹震又说,“那年我一梦见李家,就出一身冷汗——。”
“咱们跟李家的情形不同。”震二奶奶打断他的话说:“李家是皇上跟他过不去,谁也不敢马虎;咱们——”她沉吟了一下又说:“人家多少看着王爷的面子;只要认了罪,对上头有了交代,事后就算过去了。”
“知道是什么罪?这个罪又怎么认法?”
“这会儿跟你说不明白。”震二奶奶起身推着他说:“你请吧!别让锦儿心里不痛快。”
※※※
二十二
最初五天,芹官的兴致极好;在车上带几部方志,打尖宿店时,总要抽空寻访古迹,或者打听打听风土人情。作伴的是王达臣;芹官跟棠官都管他叫“王二哥”。
王达臣年纪虽轻,南来北往却走过十几回,不但熟悉一路上的山川形胜;而且也装了一肚子江湖上的奇闻异事,有着谈不完的话题。每天晚上,夏云总要来催个三、四遍,小兄弟俩才肯归寝。
到了第六天,住在徐州;芹官想多留一天,看一看项羽与关盼盼的遗迹,马夫人答应了。那知寻幽探胜之不足,还想多留一天,马夫人叹口气发话了:
“你也该懂点事了!眼看就有一场大祸——。”
想缩口已自不及;芹官追根究问,终于知道了北上的缘故。这夜枕上思量,通宵不寐;第二天起来,就再也看不见他的笑容了。
夏云是早就在上路的第一天,便由马夫人口中得知了真相;便劝芹官说道:“芹二爷,你也别难过!太太心里本就不好受,见你这样子,越发犯愁。到底你是爷儿们,得打起精神来顶下去。”
“不错?”芹官答说:“我心里在想,我得回南京,跟大家在一起。”
“你疯了!”夏云骇然:“怎么起这么一个念头。”
“我一点都不疯。我也得磨炼、磨炼;这就是一个磨炼的机会。”
看看劝不醒,夏云不再理他,但却悄悄告诉了马夫人;商量下来,也只有暂且置之不理,反正路越走越远,他慢慢也就死心了。
然而她们想得到,芹官当然也想得到,路越走越远,回南京便越来越不容易。因此,一个人盘算了好一会,先去找王达臣谈这件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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