震二奶奶不答,仍旧把头低了下去修她的指甲;不过可以看出她的睫毛眨得很厉害,显见得是在考虑她的话。
“石大妈不说要来看二奶奶吗?那就索性先找个地方让绣春住下;等石大妈来了,跟她一起住好了。”
“等我想想。”震二奶奶有了很清楚的答覆:“一回去了,绣春先到她嫂子那里住一住。二爷如果问你,你就说她在路上受了寒,病了。大年下弄个病人在家里不合适;而且各人都有事,也怕照应不到,所以她自愿回她嫂子家暂住。”
这个说法,合情合理;趁此躲开“二爷”的纠缠,更是件好事。所以锦儿连连点头,对她的话表示领悟,也表示赞成。
※※※
一切齐备,震二奶奶将李绅请了进来,既以道谢,亦以话别,而且还有事相托。
“绅表叔,累你辛苦这一趟,实在感激不尽。”震二奶奶笑道:“原来是奔丧的,不想倒带了一件喜事回去。”
“原是喜丧嘛!”锦儿也显得特别高兴:“喜丧,喜丧,倒是叫应了。”
李绅亦在笑;唯有绣春不好意思,故意绷着脸。
“绅表叔,”震二奶奶又问:“开了年,什么时候到南京来?”
“总在元宵前后。”
“听说你已经把日子挑订了?”
“不,不!”李绅急忙分辩:“那是我跟她私下商量的,”他手指绣春,“我得按规矩办事,回苏州也得跟大叔说一声;更得禀告大姑,然后再来跟府上讨日子。如何由得我擅自作主,说哪一天就是哪一天。”
“绅表叔也忒多礼了。咱们这会儿就定规了它;想来老太太亦决不会有别话。”
“那么就是二月二吧!”
“喝喜酒带吃寿面。”锦儿接了句口。
“你看,”震二奶奶笑道:“连她都知道了。”
“倒真是想请震二奶奶喝喜酒带吃面,可不知道肯不肯赏光?”
“不是肯不肯,是能不能。如能抽得出工夫,我一定来叨扰。”震二奶奶紧接着又说:“如果那时候是送我们老太太回来,当然不能拘定日子;不然,请绅表叔正月底来,反正我都给预备了,只要绅表叔自己来接就行了。”
“是!谨遵台命。”
“要能抽得出工夫,早来多玩几天,求之不得。我是怕绅表叔没有定,所以才这么说;不是不欢迎你早来。”
“我知道,我知道,是你体谅我。”
“还有件事想拜托绅表叔顺路办一办。何二嫂那里有个姓石的老婆子,会穿新样子的珠花;我想托绅表叔捎个信给她,准定一破了五,我就派人去接她,让她预备着。”震二奶奶吩咐锦儿:“取十两银子请绅二爷带给石大妈。”
“是了,钱跟话一定都捎到。震二奶奶,”李绅建议:“何不说个准日子呢?”
“那就是初六吧!”
“好。还有别的事没有?”
“就这么了!”震二奶奶转脸问道:“绣春,你有什么话没有?”
居然就这么抖了出来,不但绣春,连李绅都微有窘色。幸亏有个遇事卫护绣春的锦儿在,大声说道:“二奶奶,你不说要洗手吗?快上车了!”
妇女出门,尤其是长行,这是件大事;震二奶奶便先回自己屋里,锦儿自然跟着进去。绣春与李绅,都是目送她们的背影,直待消失,方始转脸相视。
“我回到苏州,仍旧会马上写信给你。”
“反正没有几天的事了,不写也不要紧。倒是有件事;你可别忘了,二奶奶爱吃孙春阳的茶食,你多带一点来。”
“我知道!我一定会带足。”
“还有件事,见了石大妈,你别多问。”
“为什么?”
“这会儿没有功夫跟你细说。”绣春话很低很急,“你只记着我的话就是。”
李绅想了一下答道:“好吧!我干脆也不必跟石大妈见面,把钱跟口信交代了何二嫂。”
“那又不妥。倘或何二嫂昧着良心,把钱给吞了,口信也就带不到;正月初六,这里派了人去,她说石大妈病了,或是不在那里,不能来,岂不误事?”
“这话也不错!我让何二嫂把她找来,当面交代清楚,尘土不沾,抬腿就走。姑娘,这可如了你的意了吧?”
绣春嫣然一笑,“这还差不离!”她说:“你好请了!”
李绅还有些恋恋不舍;绣春便拿手连连向屋里指,意思是震二奶奶会等得不耐烦,别惹人厌。
“那,我先到门口去招呼。”
“对了!”绣春大声说道:“劳你驾,关照轿夫,马上就走了。”
说完,她不待李绅答话,往里屋便走;转过身去,却又回过头来看了李绅一眼。这“临去秋波那一转”,他看得很清楚,仿佛有话想说而苦于没有机会似地。
一进了南京城,绣春便落单了;曹荣替她另雇了一辆车,直投她嫂子家。
绣春姓王,有两个哥哥,老大夫妇俩跟娘老子一起住,帮着照料那爿小饭馆,准备将来承家顶业,老二和大嫂不和,一气离家,在江北混了三年才回南京,居然带回来一个老婆,与震二奶奶同名,叫做凤英;在水西门赁了屋子住。
王老二从小好武,在振远镖局当“趟子手”;南来北往地跟着镖车走,一年倒有八个月在外。幸而凤英贤惠能干,带着一男一女两个孩子在家,关上大门过日子,从无是非;所以王老二才能够放心大胆地去闯江湖。
车到水西门,天已经黑了,敲开门来,凤英讶然问道:“妹妹不是跟震二奶奶到苏州去了?那天回来的?”
“刚到。”
绣春还没工夫跟她细说,让车夫将她的行李提了进来,开发了车钱,关上大门,才将编好的一套话说了出来。
“为了两件事,二奶奶让我暂时回家来住:第一,我身子不大好,年下事多,在府里也不能装小姐,躲在屋里不出来,所以二奶奶体恤,说是‘不如到你嫂子那里暂住,好好将养。’第二,二奶奶有个客,是乡里人,派我陪她;明天还得去找房子。”
“喔,”凤英问道:“妹妹的身子,是怎么不大好?得要请大夫来看。”
“没有什么大不了的,就是经期不大准。”绣春问道:“大宝、二宝呢?”大宝、二宝是凤英的一男一女;“小的睡了;大的让他奶奶接了去了。”凤英又问:“二奶奶请来的客,是干什么的?怎么还要另外找房子?”
“会穿珠花。一住总得一两个月,府里不便,所以要另外找房子。”
“若是一两个月,不如就住这里。”凤英说道:“二奶奶让你陪她,无非看着点儿,别把好珠子都换了去。若是住在这里,我亦可以帮你照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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