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梦断:曹雪芹家的故事_高阳【4册完结】(8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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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二爷在写什么?”她随口问说:“做文章?”

  “不是,写信。”

  “家信?”

  “也可以说是家信。”

  家信就是家信,怎么叫“也可以说”?魏大姊心中纳闷,却未问出口来。

  李绅将信写完,开了信封;接着便开箱子,取了四个用桑皮包着,出自藩库的五十两银子一个的官宝,连信放在一边。然后收拾笔砚,摊开书来看。

  他的一举一动,都在魏大姊的眼角偷觑之中,到得此时,便站起身来,去取茶碗,要替他续水。行走无声,直到一只五指用凤仙花染得鲜红夺目的白手,骤然出现在眼前,李绅方始警觉。

  抬眼看时,她那双水汪汪、眼角微现鱼尾纹的凤眼,也正瞟了过来;她平时颇为庄重,在李绅心目中,是个正经能干的妇人;因此,对于她这一瞟,心中所感不是一动,而是一震。

  等将茶碗续了水送来,她也就换了个位置,坐在李绅旁边的那张椅子,不过依旧低着头钉纽襻。李绅的书当然看不下去了!侧脸望去,只见她鬓如刀裁,发亮如漆;皮肤白净,只颊上有碎芝麻似的几点雀斑,反增添了几分风韵。

  “魏大姊,”李绅问道:“你有没有孩子?”

  “有孩子也不会住到娘家来了。”她看了他一眼,仍旧低着头作活。

  “你夫家姓什么?”

  “姓诸。言者诸。”

  “那位诸大哥过去几年了?”

  她略想一想答说:“七年。”

  李绅一半关切,一半奇怪;居孀七年,又无孤可抚,何以不嫁?若说守节,也不应该在娘家。

  他的性情爽直,而且看样子就鲁莽些也不致遭怪,便问了出来:“魏大姊,我有句话问得冒昧;莫非你要替你那位诸大哥守一辈子?”

  魏大姊不作声,但睫毛忽然眨动得很厉害;仿佛在考虑应该怎么回答。

  李绅倒有些不安,“魏大姊,”他说:“我不该问的。”

  “不!也没有什么不能问的。”她抬起头来说:“先是为了想帮帮我爸,根本没有想到这上头,等想到了,可就晚了。”

  “晚了!一点不晚。”

  “真的?”

  “我不骗你。”

  “谁会要我呢?”魏大姊又把头低下去,“高不成,低不就。唉!”

  叹气未毕,忽然惊呼;只见她赶紧将左手中指伸入口中吮着;原来不小心让针扎着指头了。

  “不要紧吧?”

  “这算什么!”魏大姊咬断了线头,站起身来说:“二爷,你身上这件棉袄的领子快脱线了,请换下来,我替你缝几针。”

  “不!”李绅畏缩地笑道:“我最懒得换衣服。”

  她看了一下说:“不换下来也不要紧。你把头抬起来。”

  撂下手中的马褂,她不由分说,来替李绅缝领子;先伸手去解他的衣领,两指触处,让他痒痒地已很不好受;又想到她这样下手,可能针会扎了他的脖子,更感畏怯,因而一伸手按住了她的手;本意在阻止,不道失了礼,赶紧放下。

  魏大姊朝他笑一笑,仍旧在解他领子上的纽扣。李绅心想,看样子她是误会了,以为他藉故讨她的便宜。于是身子向后一缩,想挣脱她的手。

  “别动!”魏大姊连人跟了过去;就是不放手。

  “得,得!”李绅无奈,“我脱下来吧!”

  魏大姊倏然敛手,退后一步;双手交握,置在胸腹之间,微偏着脸看他;虽未开口,却等于问了出来:你是怎么回事?不过一举手之劳,就这么繁难?

  这一眼色的逼迫,不由得使李绅自己去解纽扣;魏大姊等他卸脱那件旧蓝绸子的薄棉袄,随即将皮袍替他披上,很快地缝好了领子,再换回皮袍。然后眼也不抬地拨灰掩炭,检点了衾枕茶水,说一声:“早早安置吧!”翩然转身而去。

  她已经走到门口了,李绅才想起一件事,赶紧唤住她说:“魏大姊,魏大姊,有件事拜托。”

  等她回身,他拿桌上的一封银子、一封信,托她派人送给王二嫂。她是记惯了账的,学着识了好些字在肚子里;一看信封上“绣妹亲启”四字,脸色勃然而变。

  但是,她很快地恢复正常的神色;而且李绅也根本没有发觉她神色有异,所以她仍能从容不迫地问:“是不是明儿一定得送去?这得我自己去一趟。明天怕抽不出空。”

  “不要紧,不要紧!后天也可以。”李绅在想,反正这一回跟绣春见面,已不可能;只要把自己的意思达到,早晚都不关紧要,因而又加了一句:“那怕我走了再送也没有关系。”

  “好!我知道了。”魏大姊走到门口探头外望;大声说道:“嗨,小福儿,别打盹了!帮魏大姊来拿东西!”

  ※※※

  次日一早,曹府派人来给李绅送点心;来人受托,特意找到小福儿问有事没有,照彼此约定,他应该让锦儿来一趟;但因心已偏向魏大姊,只好有负锦儿,以“没事”相答。

  到得下午,小福儿正要随着李绅到曹府,伙计领进一个中年汉子来,一身风尘,满脸于思;小福儿细辨一辨,失声说道:“二总管,你不是伺候老爷进京了吗?怎么来了呢?”

  李府的二总管温世隆,不答他的话,只问:“绅二爷呢?”

  李绅已闻声迎了出来,“我在这里!”他问:“世隆,有什么要紧事吗?”

  温世隆先请了安,然后从贴身口袋中取出一封信来,“老爷让我专程来给绅二爷送信。”他说:“还有好些话,当面跟二爷回。”

  “好!”李绅接了信先不看,很体恤地说:“你先洗洗脸,喝喝茶,让他们替你找屋子歇一歇,咱们再谈。”

  等伙计将温世隆领走了,李绅方始拆信,一看大感意外。信是李煦写的,只说:“平郡王麾下须有亲信,专司笔札,望侄不惮此行。详情由温世隆面述。”

  这消息来得太突兀了!李绅觉得第一件事要清楚的是,到底是平郡王讷尔苏来信要人;还是出于李煦的保荐,藉此将他逐得远远地?倘是后者,无非离开苏州,西北可去可不去。如果辞绝此行,今后的行止又将如何?

  这些都是颇费思考的事;正在沉吟之际,征尘一卸的温世隆来了,为他细述经过。

  原来李煦在正月初十启程北上,行至淮安地方,遇到平郡王府自京里下来的专差;分赴苏州、江宁送信。给李煦的信中,细述西陲的军务,抚远大将军皇十四子恂郡王胤祯,驻节穆乌斯乌苏,指挥若定,军务颇为顺利;宗室延信,即将进兵西藏。讷尔苏驻兵古木,是大将军的副手;机密大事,相商而行,苦于缺乏司笔札的好手,以致信函往还,不能畅所欲言。又以戎机紧要,这个司笔札的人,亦非相知有素的亲信不可;因而特地函托李煦物色,看至亲后辈中,有老成练达的,最为合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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