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语破的,她自然吃惊;不过方寸还不致乱,摇摇头说:“不是!我是替你发愁。”
“替我发愁?”李绅诧异了。
“是啊!替二爷你发愁。这么远的路,总得有个人照应你的饮食起居;可是,你那位绣姑娘,病得只剩下一副骨头,起码也得半年才能复原。你一个人孤孤单单地上路;朝思暮想,想你那位绣姑娘,这日子怎么过得下去?”
李绅笑了。在豪气万丈的心境之下,儿女之情,旅途之愁,都看得不算回事;不过魏大姊的想法,却使他感受关切的情意,对她的印象也就更好了。
“魏大姊,”他说:“你倒也多愁善感。不过,你不必替我发愁。我生性好游,南来北往,一个人走惯了的,就是口外,也去过两次,什么苦都吃过。那虽是二十年前的话,如今我也还相信我能吃得起那些苦。”
“这一说就不要紧了。”魏大姊闲闲问说:“二爷倒是吃过什么苦头啊?”
“多啰!连马溺都喝过。”
魏大姊心里又是一跳;不过这次心存警惕,不让它形诸颜色。
“不过,话说回来;一路上乐趣也很多,至今回想,吃过的苦是忘记掉了;山川之美,历历如在眼前。古人说,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良非我欺!”
魏大姊对他的话,懂一半,猜一半,知道他兴致很好;灵机一动,便即说道:“二爷倒讲点让我跟小福儿听听。”
“好啊!”李绅沉吟着,要找个开头的地方。
“慢点!”魏大姊放下手里在衲的鞋底,站起身来,“亲戚家送了一坛自己酿的酒;我爹说还不错。我取来给二爷尝尝。”
“好啊!”李绅欣然许诺。
“走!小福儿帮我拿酒去。”
去了好半天才来,不光是酒,还有个食盒,打开来看里面是一碟盐水鸭;一碟肴肉;另外一个小小的藤箩筐,满盛着盐炒瘦壳小花生;再有一盘热气腾腾的包子,好香的韭菜味儿。
“这一顿宵夜不坏!”李绅起身去开酒坛;盖子一揭,糟香直冲,倒出来看,却是乳色的新酒,试尝一口,酒味亦颇不恶,随即吟道:“‘浊酒三杯豪气发,朗吟飞下祝融峰。’”
等他转回身来,只见魏大姊已指挥小福儿,将一张条几移到了炉火旁边,安设杯盘。她将包子跟花生挪到一边说道:“这是我跟小福儿的。”
“你何不也陪我喝一杯?”
魏大姊想一想,点点头说:“我倒也想喝点酒。”
于是李绅一面喝酒,一面谈塞外风光;小福儿找了张小板凳来坐,剥着花生,舒舒服服地听着。魏大姊可不像他那么悠闲,一面装得聚精会神在听;一面不断得找李绅不注意时,替他斟酒。
这种家酿,又香又甜,很容易上口,而后劲极大;李绅因为谈兴正豪,先不在意;等自觉有了六七分酒意,却又贪杯,舍不得放下;兼以魏大姊殷勤相劝,不知不觉地望出去的人影都变成双了。
魏大姊转眼去看,小福儿一双眼睛,亦快将闭上;心想是时候了,不必再费工夫吧!
于是,她说:“二爷,你不能喝了,快醉了!”
“没有醉,没有醉!”李绅悠悠晃晃地站起身来,只觉地板发软;便在脚上使一使劲,想把自己稳住。
那知不使劲还好,一使上劲,重心越发不稳;魏大姊一声“不好”尚未喊出口,他已咕咚一声栽倒在地上,将小福儿吓得直跳了起来。
“二爷摔着了没有?”魏大姊忙上前相扶。
“没有,没有!”李绅还在充英雄,挣扎着要自己站起来。
小福儿是伺惯了的,一言不发,走到李绅身后,双手从他腋下穿过去,往上一提;然后一弯腰,伸出脑袋,左手一绕,把李绅的左臂搭到肩上拉住,右手扶着他的身子。李绅便身不由己让他扶到了床前放倒。
“二爷的酒可喝得不少。”魏大姊说:“只怕要吐。”
“要吐早吐了。”小福儿答说:“二爷喝酒不大吐,也不闹;喝醉了睡大觉。”
“酒品倒不坏。你也睡去吧,这里我来收拾。”
小福儿楞了一下,心想:你不走,我怎么睡?
“你别管!”魏大姊只顾自己说:“我不放心!回头醒了要茶要水,不小心把油灯打翻了,着起火来,怎么得了,我家的房子不值,客人的性命要紧。”
“不要紧!”小福儿没有听清她的话,顺口答说:“把灯灭了好了。二爷向来灭灯睡觉。”
“没有灯,摔了怎么办?已经摔了一跤,不能再摔了。你别管吧!大姊疼你,代你当差,你管你睡去!”说着,她伸出手来在小福儿后脖子上拍了一巴掌。
小福儿也实在倦不可当了;既然魏大姊有此一番好意乐得躲懒,自回对面屋子里去睡。
魏大姊坐下来深深吸了口气,定定神通前澈后地想了一遍,盘算妥当,开始动手;第一件紧要之事是将这个西跨院的门关紧闩上。
然后收拾残肴,检点火烛;又到堂屋里站了一会,但听小福儿鼻息如雷,恍然大悟,怪不得李绅不愿小福儿在他床前打地铺。看样子他这一觉,非到天亮不会醒。
等关紧房门,看到床,方始失悔,盘算得再妥当,到底还有漏失,应该趁小福儿未走之时,为李绅脱衣睡好。此刻说不得只好自己累一点了。
他的衣服不是脱下来,而是剥下来的;等剥剩一套小褂袴,才替他盖上被子,推向里床。这一番折腾,着实累人,她坐下来一面喘息,一面拔金钗,卸耳环;最后拨了小灯,面对着床,解衣卸裙,脱得只剩下一个肚兜,一件亵衣,轻轻掩上床去,拉开被子与李绅同衾共枕了。
遥听围墙外,更锣自远而近,恰是三更。
※※※
这一个更次,在魏大姊真比半辈子还长;好不容易听到打四更,她照定下的步骤,伸手到里床,将被子掀开一角,李绅的一条光腿,便有一半在被子外面了。
她得将他弄醒了才好办事;而又必须在半个更次办妥当,因为魏大姊虽说在后巷独住,有时候也宿在柜房里;一面一个小丫头,她有意挑拨得她们不和,几乎不相往来。因此,她夜间的行踪,不易为人所知;但一到天亮,行藏显露,所以非在五更时分离开这个西跨院不可。
要把他唤醒来,本非难事;难在不能开口,要弄成是他自己一觉醒来,发现她在,那出“戏”才能唱得下去;所以魏大姊只有狠狠心,硬拿他冻醒。
正月二十的天气,春寒正劲;宿酲渐解的李绅,很快地被冻醒了。但知觉并未清醒。把右腿缩了进来,一翻身似乎摸到一个人,自下意识中含含糊糊地问说:“是谁?”
魏大姊不防他有此一问;想了一下答道:“我是绣春!”
李绅在若寐若寤之间,一时不辨身在何处,所以不解所谓;及至记起自己把杯雄谈的光景,不由得一惊,此时安得绣春并卧?再伸手一摸,自觉遭遇了平生未有的奇事——是个精赤条条,肤滑如脂的女人睡在他身边;同时发觉自身亦复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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