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会说,你去听了就知道了。”
“好啊!”一直坚拒的罗四姐,趁此转圈,“几时跟七姐去开开眼界。”
“你们去是去,”古应春半真半假地警告:“当心《申报》登你们的新闻。”
“喔,”胡雪岩突然提高了声音说:“应春提到《申报》,我倒想起一件事 来了。从去年冬天天津到上海的电报通了以后,我看《申报》上有些新闻是
打电报回来的,盛杏荪当电报局总办,消息格外灵通;有些生意上头,我们 消息比人家晚,哪怕只不过晚一步,亏就吃得很大了。所以,我有个念头,
应春,你看能不能托《申报》的访员帮忙?”
“是报行情过来?”
“是啊。”
“那,我们自己派人在天津,每天用密码发过来好了。”“那没有多少用 处。”胡雪岩说:“有的行情,只有访员才打听得到。而且,也不光是市面上
的行情,还有朝廷里的行情。象去年冬天,李大先生的参案——”
“李大先生”是指李瀚章。七姑奶奶的性情,外粗内细,一听谈到这些 当朝大老的宦海风波,深知有许多有关系的话,不宜为不相干的人听见,传
出去会惹是非,对胡雪岩及古应春都没有好处,所以悄悄拉了罗四姐,同时 还做了个示意离席的眼色。
“他们这一谈就谈不完了,我们到旁边来谈我们的。”罗四姐极其知趣, 立刻迎合着七姑奶奶的意向说:“我也正有些-话,不便当着他们谈。七姐,
我心里头有点发慌。”“为啥?” 罗四姐不即回答,将七姑奶奶拉到一边,在红丝绒的长“安乐椅”上
并排坐了下来,一只手执着七姑奶奶的手,一只手只是摸着因酒而现红晕的 脸。
“是不是身子不舒服?”七姑奶奶不安地问:“怎么好端端地,心里会发 慌?”
“不是身子不舒服。”罗四姐仿佛很吃力地说,“我做梦也没有想到,忽 然会有象今天这样子一天,又遇见雪岩,又结识了七姐你;好比买‘把儿柴’
的人家,说有一天中了‘白鸽票’,不晓得怎么好了。”
七姑奶虽是松东人,但由于胡雪岩的关系,也懂杭州话;罗四姐的意 思是,升斗小民突然中了奖券,也就是拿穷儿暴富的譬喻,来形容她自己的
心境。七姑奶奶觉得她的话很中听;原来就觉得她很好,这下便更对劲了。 不过要找一句适当的话来回答倒很难,所以她只是笑嘻嘻地说:“怎么
会呢?怎么会呢?”
“怎么不会?我一个寡妇,哪里有过这种又说又笑又吃酒的日子。他要 帮我开绣庄,你要请我逛堂子;不要说今生今世,前世都不曾想到过的。”
踌躇满志之意,溢于言表,七姑奶奶当然看得出来,抓住她一只手, 合拢在她那双只见肉、不见骨的温暖手掌中,悄悄问道:“罗四姐,他要帮
你开绣庄,不过一句话的事,你的意思到底怎么样呢?”
罗四姐不答,低垂着眼,仿佛有难言之隐,无法开口似的。
“你说一句嘛!愿意就愿意,不愿意就不愿意,勉强不来的事。”
“我怎么会不愿意呢?不过,七姐,”罗四姐倏然抬眼,“我算啥呢?”
“女老板。”
“出本钱是老板,本钱又不是我的。” 七姑奶奶始而诧异,做现成的老板,一大美事,还有什么好多想的?
继而憬然有悟,脱口说道:“那么是老板娘?”罗四姐又把头低了下去,幽 幽地说:“我就怕人家是这样子想法。”
不说自己说人家,言外之意就很微妙了。遇到这种时候,七姑奶奶就 不会口没遮拦了,有分寸的话,她拿把握住分寸,才肯出口。
“罗四姐,”她终于开口探问了,“你年纪还轻,又没有儿女,守下去没 有意思嘛。”
在吃宵夜以前,罗四姐原曾谈过身世,当时含含糊糊表示过,没有儿 女;此时听七姑奶奶这样说,她觉得应该及时更正,才显得诚实。
“有个女儿。”她说:“在外婆家。”
“外婆在哪里?”
“杭州。”
“女儿不比儿子,总是人家的。将来靠女婿,他们小夫妇感情好还好, 不然,这碗现成饭也很难吃,尤其是上有婆婆,亲家太太的脸嘴,实在难看。”
“我是决不会靠女婿的。”罗四姐答说;声音很平淡,但字字清楚,显得 很有把握。
“那末你靠哪个呢?”
“靠自己。”
“靠自己就更要有一样靠得住的东西了。” 意在言外,是劝她接受胡雪岩的资助,但罗四姐就在这一顿宵夜前后,
浮动在心头的各种杂念,渐渐凝结成一个宗旨:要接受胡雪岩的好处,就不 止于一家绣庄,否则宁可不受。
因而明知其意,却装作不解。 七姑奶奶当然不相信她不懂这话,沉默不答,必是别有盘算,便追问
着说:“你说我的话是不是?靠自己是有志气的事,不过总也要有一样东西 抓在手里。绣花这样本事,全靠年纪轻、眼睛亮、手底下准;没有几年,你
就靠它不住了。”靠得住的便是绣庄,罗四姐不会再装不懂了,想一想说:“要 说开绣庄,我再辛苦两三年,邀一两个姊妹淘合伙,也开得起来。”
莫非是嫌胡雪岩的忙帮得不够?还是性情耿介,不愿受人的好处?七 姑奶奶一时还看不出来,便也就保持沉默了。
“七姐,”罗四姐忽然问道:“胡家老太太还在?”“健旺得很呢。”七姑 奶奶问:“你见过?”
“见过。”
“那末,胡太太呢?也见过?”
“也见过。”罗四姐忽然幽幽地叹了口气。 这一下,七姑奶奶恍然大悟。胡雪岩未忘旧情,罗四姐旧情未忘。胡
雪岩那边不会有什么障碍;如果罗四姐这方面肯委屈,倒也未始不是一件美 事。
感情上的事,要两情愿。七姑奶奶当时便作了个决定,给他们机会, 让他们自己去接近。果然有缘,两情相洽,那时看情形,再来做现成媒人, 也还不迟。
“阿七,”古应春在喊,“小爷叔要走了。” 七姑奶奶转脸看时,小大姐已在伺候胡雪岩穿马褂了,“小爷叔,”她
说:“今天不算数,明天晚上我正正式式请罗四姐,你有没有空?” 胡雪岩尚未答话,罗四姐抢在前而谦谢,“七姐,七姐,”她说,“你太
客气了。”
“不是客气,道理上应该。”七姑奶奶又说:“就算客气,也是这一回。” 罗四姐不作声了,胡雪岩便笑着问她说道:“你看,七姐就有这点本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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