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说:吃醋分会吃、不会吃两种,每种又分三等。不会吃醋的,吃得 可笑、可怜、可怕,譬如—”
“七姐,”螺蛳太太打断她的话说:“不会吃的,就不要去谈它了。”
“好,讲会吃的,也分三等:叫做常品、能品、神品。常品,也不必谈; 先说能品,譬如说象你,一等一的人材,小爷叔再娶了一个来,就算能胜过
你;只要你宽宏大量,声色不动,而且照样处处关心小爷叔的饮食起居,他 心里存了个亏欠你的心,依旧是你得宠。这就是会吃醋的能品。”
螺蛳太太在想,照此说来,大太太就是个能品。只不知神品又是如何? 心里转着念头,口中便问了出来。“你问神品,说穿了也没有啥稀奇,象你
这样能干,做起来也不费事,一句话:恩威并用!她安分守己,是好的,你 比小爷叔还要宠她;她有不守规矩的地方,你尽管说她、管她。将来有了儿
女,你比她生母还要知痛痒,还要会教训。那一来,上上下下哪个不服你? 哪个不说你贤慧?这样子吃醋,真吃得神了!”
七姑奶奶的话,句句打入螺蛳太太心坎,而且别有领会。如今一家的 主人,第一是“老太太”,第二是“老爷”,第三是“太太”,第四才轮到她,
除了下人,只有管她的,而没有她管的,倘或亲自经手挑选,替胡雪岩多娶 几房姨太太,照七姑奶奶所说的,拿“恩威并用”四个字来调教,叫她们心
服口服,那时才真正显得出当家人的威风气派。
这样想着,不自觉地在脸上绽开了笑容;七姑奶奶便也笑道:“怎么样? 四姐,你也想吃一吃这种看不出来是吃醋的醋?”
“只怕我不会吃。”螺蛳太太说:“七姐,你也帮我留意、留意。” 一听这话,七姑奶奶知道她决心照她的话去做了。本来是闲谈,即令
有为她策划的意思,亦须从长计议,不道她从善如流,立刻就听信了!实在 出人意外。
转念到此,她顿感肩头沉重,俗语说的“若要家不和,娶个小老婆”, 象螺蛳太太这样的情形,实在少而又少:再说罗四姐是胡雪岩自己看中的,
即令进门以后不如意,也怪不到她头上。现在不同了,意完全象是她出的主 意,将来倘有风波,从胡老太太起,都会怨她。
因而不能不好好替螺蛳太太想一想。
“四姐,”她想到就说:“凡事想得蛮好,做起来不太容易小爷叔如果要 讨堂子里的人,你不可以许他;堂子里的人有习气,难管。”
“是的。要讨总要讨好人家的女儿。”螺蛳太太又说:“我要先同大先生 说明白,他尽管自己去物色,人一定要让我看过。”她紧接着又说:“其实用
不着他自己去物色,我先托人替他去挑。”
螺蛳太太说到做到,三、四年工夫,陆续物色、加上胡雪岩自己选中 的,一共娶了十一房姨太太,连她自己在内,恰好凑成十二金钗之数。
眷属一多,又加上生意发达,不断添人,原有的房子虽然一再扩充, 始终不敷所需;到后来基地所限,倘非彻底翻造就得另开新居。胡雪岩便与
螺蛳太太商量,打算另外觅地建一所住宅,将他的两个胞弟,连同各式办事 人等一起迁了出去,空出来的房子拆掉,改做花园,另外要造一座“走马楼”,
将“十二金钗”集中一起。
螺蛳太太对造一座走马楼,倒颇赞成,但对另建新宅却有异议。
“请二老爷、三老爷搬出去,会伤老太太的心;亲戚也会说闲话。这件 事,老爷还要斟酌。”
听说会伤老母之心,胡雪岩立即打消了原议,不过,“房子不够住,总 要想法子。”他问:“你有啥好主意?”“我听说间壁刘家的房子要卖;后门
口米店老板死掉了,两个儿子分家争产,米店归哪个管,一直在吵,也想卖 了房子分现款,不如拿这两家的地皮买过来,打通围墙,不是可以联在一 起?”
这下又激起了胡雪岩好摆排场的意兴,恰好这年丝价大涨;胡雪岩操 纵“洋庄”,结算下来三个月的工夫,赚了四十万银子,决定大治园林。
“譬如我没有挣到这笔款子,”他这样对螺蛳太太说:“我照你的意思来 做;不过范围要做得大,前后左右都要临街,方方正正一大片,象王府的气 派才好。”
这是有面子的事,螺蛳太太当然高兴。于是胡雪岩派人到周围人家去 游说,动以厚利;其中除了两家,都愿意迁让,。
这两家一家是酒栈,说存酒搬运不便,无法出让,态度虽然坚决,说 话却很客气;另一家就不同了。
这一家是个极小的剃头店,位置恰好在元宝街与望仙桥直街转角之处, 为出入所必经,整片房子,在此交通要道上缺了一块,而且是家破破烂烂的
剃头店,就象绝色美人,瞎了一只眼那样令人难以忍受。
“她是啥意思?”胡雪岩说:“她如果想卖好价钱,尽管说,要多少就多 少好了。”
她,是指剃头店的“崔老太婆”。老板是她的儿子,脾气虽然也很强, 但经不住胡家下人三天两头去说好话,又看在钱的份上,意思倒有些活动了,
可是崔老太婆执意不允。原来她是年轻守寡,孤苦无依,好不容易将儿子抚 养成人,也只是个剃头匠,她不怨自己当初不该叫儿子去学了这一行,只说
老天无眼;慢慢养成了怪僻的脾气,最恨有钱人;越有钱越恨,因此,胡雪 岩说到“要多少就多少”这句话,恰恰犯了她的忌。
“你同你们东家去说,他是财神,我们是穷鬼,打不上交道。他发财是 他的;他又不是阎王、判官,我也用不着怕他。”
去打交道的是胡雪岩门下的一个清客,名叫张子洪,以脾气好出名, 此时也忍不住生气,说了一句:“他虽不是阎王判官,不过也是个道台。”
“道台莫非不讲王法?”崔老太婆答说:“我们娘儿两个两条命,随便他 好了。”
这番话传到胡雪岩耳朵里,气得一天没有吃饭。门下清客、帐房、管 事,还有听差打杂的,议论纷纷,而且出了好些主意,有的说请县里的差役
来跟她说话;有的说放火烧掉她的房子再说;有的说造张假契约跟她打官司, 但胡雪岩终觉不忍,螺蛳太太也怕逼出人命案子来,约束下人,不准胡来。
以至于一直到巨宅落成,元宝街也重新翻修过,那家剃头店始终存在。
落成之日,大宴宾客,共分三日,第一天是“三大宪”,杭州府、仁和、 钱塘两县,以及候补道;邀约在籍的绅士作陪,入席之前,主人亲自引道游
园,曲曲折折,转过假山,只见东南方树木掩映之中,矗起一座高楼,华丽 非凡;令人不解的是,四周雕栏,金光闪耀,远远望去,谁也猜不透是何缘 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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