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忠,简直是出卖朋友。彼此这样的交情,而竟出此阴险的鬼蜮伎俩!这口 气实在教人咽不下。
胡雪岩从来没有这样生气过;气得脸青唇白,刚要发作,突然警觉, 七姑奶奶号称“女中丈夫”,胸中不是没有丘壑的人,更不是不懂朋友义气
的人,她这样说法,当然有她的道理在内——这层道理一定极深;深得连自
己都猜不透。这样一转念间,脸色立刻缓和了,先问一句:“七姑奶奶还说 点啥?”
“说点啥?”阿巧姐岂仅余怒不息,竟是越想越恨,“不是你有口风给她, 打算不要我了,她会说这样的话!死没良心的——。”苏州女人受骂“杀千
刀”;而阿巧姐毕竟余情犹在,把这三个字硬咽了回去。
胡雪岩不作辩白:因为不知道七姑奶奶是何道理,怕一辩就会破坏了 她的用意。然而不辩白又不行;只好含含混混地说:“你何必听她的?”
“那末,我听谁?听你的?”阿巧姐索性逼迫:“你说,你倒扎扎实实说 一句我听。”
何谓“扎扎实实说一句”?胡雪岩倒有些困惑了,“你说!”他问,“你 要我怎么说一句?”
“你看你!我就晓得你变心了。”阿巧姐踩着脚恨声说道:“你难道不晓 得怎么说?不过不肯说而已!好了,好了,我总算认识你了。”
静夜娇叱,惊起了丫头娘姨;窗外人影幢幢,是想进来解劝而不敢的 模样,胡雪岩自觉无趣,站起身来劝道:“夜深了,睡吧!”
说完,他悄悄举步,走向套间;那里也有张床,是偶尔歇午觉用的, 此时正好用来逃避狮吼,一个人捻亮了灯,枯坐沉思。
丫头姨娘看看无事,各自退去;阿巧姐赌气不理胡雪岩,一俱上床睡 下。胡雪岩见此光景,也不敢去招惹她,将就睡了一夜。第二天起身,走出
套间,阿巧且倒已经坐在梳妆台前了,不言不语;脸儿黄黄,益显得纤瘦; 仔细看去,似有泪痕,只怕夜来将枕头都哭湿了。
“何苦!”他说:“自己糟蹋身子。”
“我想过了。”阿巧姐木然地说:“总归不是一个了局。你呢,我也弄不 过你。算了,算了!”
一面说,一面摆手,而且将头扭到一边,大有一切撒手之意。胡雪岩 心里自不免难过,但却想不出什么适当的话去安慰她。
“今天中午要请郁老大吃饭。”他说,意思是要早点出门。
“你去好了。”阿巧姐说;声音中带着些冷漠的意味。 胡雪岩有些踌躇,很想再说一两句什么安抚的话,但实在没有适当的
意思可以表白,也就只好算了。 到古家才十点钟,七姑奶奶已经起身;精神抖擞地在指挥男佣女仆,
准备款客。大厅上的一堂花梨木机智椅,全部铺上了大红缎子平金绣花的椅 披;花瓶中新换了花;八个擦得雪高的高脚银盘,摆好了干湿果子。这天的
云气很好,阳光满院,又没有风,所以屏门窗子全部打开,格外显得开阔爽 朗。
“小爷叔倒来得早!点心吃了没有”“七姑奶奶忽然发觉:“小爷叔,你 的气色很不好;是不是身子不舒服?”“不是!”胡雪岩说:“昨晚上一夜没
有睡好。”“为啥?”七姑奶奶又补了一句:“就一夜不睡,也不致于弄成这 个样子,总有道理吧?”
“对。其中有个缘故。”胡雪岩问道:“老古呢?”“到号子里去了。十一 点半回来。”
“客来还早。七姐有没有事?没有事我有几句话想跟你说。” 七姑奶奶的眼睛眨了几下,很沉着地回答说:“没有事。我们到应春书
房里去谈。”
到得书房,胡雪岩却又不开心口;捧着一碗茶,只是出神。七姑奶奶 已经有点猜到他的心事;如果是那样的话,发作得未免太快,自己该说些什
么,需要好好想一想。所以他不说话,她也乐得沉默。
终于开口了:“七姐,昨天晚上,阿巧跟我大吵一架?”他问:“你到 底跟她说了些啥?”
七姑奶奶不即回答,反问一句:“她怎么跟你吵?”“她说:我有口风 给你,打算不要她了。七姐,这不是无影无踪的事?”
七姑奶奶笑一笑,“还有呢?”她再问。
“还有,”胡雪岩很吃力地说:“说你骂我滑头,良心让狗吃掉了。又说 我是见一个爱一个。”
七姑奶奶又笑了,这一笑似乎有点不好意思,“小爷叔,”她带点逗弄 的意味,“你气不气?”
“先是有点气。后来转念想一想,不气了:我想,你也不是没有丘壑的 人,这样子说法,总有道理吧?”
听到这话,七姑奶奶脸上顿时浮起欣慰而感激的神色,“小爷叔,就因 为你晓得我的本心,我才敢那样子冒失——其实也不是冒失,事先我跟人商
量过,也好好想过,觉得只有这样子做最好。不过,不能先跟你说,说了就 做不成了。”她撇开这一段,又问阿巧姐:“她怎么个说法?为啥跟你吵?是
不是因为信了我的话?”“她是相信我给了你口风,打算不要她了;所以你 才会跟她说这些话。”胡雪岩说,“换了我,也会这样子想,不然,我们这样
的交情,你怎么会在她面前,骂得我一文不值?”
“不错;完全不错。”七姑奶奶很在意地问:“小爷叔,那末你呢,你有 没有辩白?”
“没有。”胡雪岩说,“看这光景,辩亦无用。” 由于胡雪岩是这样无形中桴鼓相应的态度,便和七姑奶奶的决心无可
改变了。她是接受了刘不才的劝告,以胡家的和睦着眼,来考虑阿巧姐跟胡 雪岩之间的尴尬局面,认为只有快刀斩乱麻,才是上策。但话虽如此,到底
不能一个操纵局面;同时也不能先向胡雪岩说破,那就只有见机行事,到什 么地步说什么话了。
第一步实在是试探。如果阿巧姐不信她只信胡雪岩:拿她批评胡雪岩 用情不专,迹近薄幸的种种“背后之言”,付之一笑,听过丢开;这出戏就
很难唱得下去了。或者,胡雪岩对阿巧姐迷恋已深,极力辩白,决无其事, 取得阿巧姐的谅解;这出戏就更难唱得下去了。谁知阿巧姐疑心她的话,出
于胡雪岩的授意;而胡雪岩居然是默认的模样,这个机会若是轻轻放过,岂 不大负本心?
于是,她正一正脸色,显得极郑重地相劝:“小爷叔!阿巧姐你不能要 了。旁观者清,我替你想过,如果你一定不肯撒手,受累无穷——。”
照七姑奶奶的说法,胡雪岩对阿巧姐有“四不可要”:第一、阿巧姐如 果一定要在外面“立门户”,坏了胡太太的家法,会搞得夫妇反目。第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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