荀悦一直没说话,见祢衡这会儿还在自取其祸,忍不住插口挽救:“我见正平熟知史事,这倒也难得。老夫正在修编史书,既然你不愿为官,就随老朽一同编纂国史,告慰祖宗警醒后人吧。”
祢衡听他相邀惨然一笑,摇头道:“昔日有个太史公,受宫刑而著《史记》,对孝武帝之暴虐毫无隐晦。敢问仲豫先生写的也是这一类史书吗?”
荀悦听他这样问,便哑口无言了。他辅导当今天子读书习学,颇觉刘协是个英明之主,但其本族荀彧、荀攸、荀衍皆助曹操掌权。他涉身其中矛盾难处,故而闲暇之时闭门不出修编《汉纪》,记述前汉之往事,寄胸臆于青史,不参与朝中是非,更不敢对现实政治说三道四,哪里能与司马迁相提并论。
至此堂上已是一片寂静,所有开口之人都被祢衡顶了回去。孔融本与之交好不会发难;谢该也是孔融举荐而来,甚觉左右为难也不便说话。眼睁睁这满堂的才俊之士已被祢衡杀得大败了。
曹操环顾左右,低头的低头、叹息的叹息,还有一个被人家说得辞官了,本欲辱人家,却被人家所辱,实在是哭笑不得。但今天毕竟是以征辟之令调祢衡来的,曹操考虑了会儿,还是问上一句:“正平可愿为我掾属?”
祢衡索性把脸撕破,指着曹操道:“窃钩者诛,窃国者侯。祢衡不保你这宦官之后、污秽之人!”
曹操强压怒火,又道:“想必阁下志向远大,愿意入朝为官,成一代之良臣?”祢衡顺嘴就来:“今之所谓良臣,古之所谓民贼。这害民贼不当也罢!”
曹操也算仁至义尽了,尽量克制自己不发火,但是架不住这祢衡一次次挑衅。杀了他影响太坏,逐出京师必然遗患,可给他官他又不当,眼瞅着这块煮不熟、嚼不烂的滚刀肉,实在是拿他没办法了。
孔融见祢衡一再顶撞,实在是看不下去了,强笑了两声道:“祢正平,你这厮也忒高傲了,天底下还有你看着顺眼的人吗?曹公愿意用你你还不答应?这么大的架子,你以为你是谁啊?颜回复生吗?”
祢衡一听此言倒是笑了,戏谑道:“小弟若是颜回复生,文举兄可称仲尼不死了。”
孔融一怔——“仲尼不死,颜回复生”这样狂妄的玩笑万不该当着曹操面上开,就凭这一言足以招惹杀身之祸!孔融本想打个哈哈让祢衡闭嘴,哪知人家不领情,还把送殡的也埋坟里了。他平日里甚是喜欢祢衡的桀骜不驯,可到这会儿也觉这脾性害人了。
也不知祢衡是毫不在意还是故意说笑,浑不觉气氛尴尬,兀自笑道:“文举兄乃是孔仲尼之后,尽得大圣之遗,说你是仲尼不死,这也不为过呀……”
孔融干笑了两声,也把头低下了。正在这时却听对面的郗虑忽然冷冷道:“唉,圣人之后……未闻伯鱼之学胜过子舆啊……”
伯鱼乃是孔丘之子孔鲤,子舆是孔丘门生曾参。孔鲤虽是圣人之子却未有建树,反是曾参留下《孝经》《大学》为后世尊崇。说伯鱼不及曾参,言下之意就是说孔融这个圣人之后徒负虚名。孔融觉得这句话好似一把尖刀刺进心窝,抬头恶狠狠瞪了郗虑一眼,却见郗虑也正凶巴巴瞧着他,两股敌对的目光一遇则转,各自瞧向别处。
繁钦始终注视着曹操,察言观色间见他甚是为难,脑筋一转便开了口:“在下久闻祢正平善于击鼓,现在府中尚缺一鼓吏,主公何不留正平为鼓吏,让他把那点儿狂劲都撒在鼓上,岂不是更好?”
敲鼓乃是下作优伶的营生,叫一个堂堂名士干这等差事,实在是莫大的折辱。不过此言正合曹操之意,他扑哧一笑:“昔日蔡伯喈出仕为官之前便以抚琴之技扬名天下,正平若能以击鼓成名,也算是效仿先贤了。祢先生,不知你可否愿意?”
祢衡倒也豁得出去,把手一揣道:“承蒙曹公厚爱,竟授以如此重任。谢谢啦!”说完连礼都不施,悻悻然转身下堂去了。
本来是想教训祢衡,却被人家教训了一顿。不论如何总算是把这个瘟神打发走了,曹操不禁拍了拍额头,气哼哼道:“固执似牤牛,倔强似犟驴,真真不识抬举!”
郗虑、荀悦、何夔等见他当面不发作,背后暗憋暗气,不禁觉得好笑,各自起身告辞。曹操也不强留,仅略一拱手道:“列位多受委屈,切莫记挂在心,回去休息吧……气煞我也……”
孔融虽对曹操有些意见,但也觉得自己举荐祢衡之事办得不漂亮,不免劝慰几句:“孟德啊,祢正平的性如野马,未免有些慷慨过激之言,还望你多多……”
这话还未说完,就见退至堂口的郗虑抬起头不冷不热道:“劣马入厩,此亦伯乐之过耳!”
此言给曹操提了醒,他狠狠瞪了孔融一眼,站起身来假模假式作了个揖道:“文举兄,天下狼烟尚未扫尽,在下实没有闲工夫同您这帮朋友打交道,恳请您少给我找些麻烦吧!”说罢将衣袖一甩,抛下满脸尴尬的孔融回转后堂了。
[1] 此处“儿”并非儿子,意为有见识、成气候的人物。
第十三章 祢衡击鼓骂曹操
击鼓骂曹
建安三年(公元198年)三月,自河北、关中、徐州而来的三份奏报同时递到了司空曹操、军师荀攸面前。
河北公孙瓒再次败于袁绍之手,而他先前害死幽州牧刘虞的恶劣影响也逐渐扩大。刘虞生前对东北少数民族采取怀柔政策,因此各族部落感其恩德,公推燕国勇士阎柔为乌丸司马,集汉族、乌丸、鲜卑数万义军,配合袁绍的行动;幽州旧部骑都尉鲜于银,从事鲜于辅、齐周等人也纷纷举兵响应,驱逐公孙瓒任命的官员。公孙瓒一方面集结兵马退至先前筑造的易京城堡,另一方面主动联络黑山军首领张燕。袁绍与幽州旧部联手对抗公孙瓒与黑山军的同盟——河北战事已到了决战时刻。
另一方面,谒者仆射裴茂持节入关后,以段煨、王邑为首的关中诸将纷纷响应,加之钟繇的调度,各路兵马俨然对长安形成了包围之势。李傕、郭汜缺乏粮秣部卒离散,在围困之下渐渐不支——这两个祸国元凶的末日已为期不远。
与此同时,赴任广陵的陈登大展其才,征用徐宣、陈矫等名士,开垦荒田播恩百姓,进而宽严并用,兵不血刃使大贼枭薛州率领海盗万余户解甲归降,广陵郡兵势大振。而坐镇小沛的刘备也在抓紧时间增兵屯粮,招诱吕布部下——至此,自以为得朝廷信任的吕布不知不觉已陷入了包围圈。
仔仔细细看罢奏报,曹操颇感满意,各地事态发展都与先前预料的差不多。他将这三份奏报放在桌案之上,围着它们溜达了好几圈,用心思量下一步的打算;荀攸则一声不响坐在旁边,呆呆注视着奏报出神。过了好半天,曹操才定下脚步,缓缓道:“袁绍虽强无法脱身,关中诸将兵向长安,吕布蠢才已入掌控,袁术暴虐陷于窘境,现在没人再顾得上咱们了。我有意趁此机会铲除张绣以绝后患,不知公达以为如何?”他原先视张绣如草芥,如今又观之似卧虎。地盘不足一个郡的小贼,竟然两讨而不灭,痛折他一子、一侄、一员虎将,这令曹操久久不能释怀。荀攸不以为然,摇了摇头道:“以在下之见,张绣不可再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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