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服不由得暗暗出神——当初他助曹操胁迫天子迁都,现在却成了遗弃之人,虽然不曾诛不曾烹,但道理还不是一样的吗?想着想着,生怕自己陷入了董承设下的圈套,赶忙佯装讥笑:“国舅这话见地不高。脚下的泡都是自己走的,当初韩信被贬淮阴侯,若从此夹着尾巴做人,何至落个凄惨下场?说不定日后还能和陈平一样全始全终呢!只怪他自己不老实,讥讽樊哙勾结陈豨,自己找死还能怨谁?”
董承见他一句话都不接,心中急似油煎。他是揣着满腹机密来的,如今口风已经吹过去,万一这个乖戾王子油盐不进,扭头把这些犯忌讳的话告诉曹操,自己这条老命就赔进去了!想至此董承把酒喝干壮了壮胆子,凛然道:“大丈夫生于世间当有所作为,但千古机遇都是电光火石转瞬即逝,若不能在这有生之年一展抱负,苟延到老也只能扼腕叹息。我倒是看好那种明知不可为而为之的人!”
这话最投刘服的脾气,但他兀自矜持,警示道:“国舅说话可要有个分寸,不要卫青当不成,反倒成了李贰师。”所谓李贰师,是汉武帝爱妃李夫人、宠臣李延年之兄李广利,曾攻克西域大宛贰师城引进优良战马,受封贰师将军。武帝晚年猜忌太子刘据,李广利一方面结交丞相刘屈氂(máo),一面征讨匈奴建立战功,欲要让自己的外甥昌邑王取刘据而代之。哪知李广利出师不利,迫于形势投降匈奴,不但没当成国舅,还成了外戚的耻辱,自此后世变节投敌之人还因他的官讳被称为“贰臣”。
董承心明眼亮,若是王子服丝毫无意早就下逐客令了,他不但不恼还拉出这个典故警戒,足见早有抗击曹操之心,索性一句话挑明:“王子莫要这样讲话,我可不是要反大汉,而是要保大汉江山不至于落于别家贼臣之手!”
刘服不免有些吃惊,赶紧示意他住口,起身踱至门边观察动静,见只有董承的仆人卢洪坐在廊下喝酒吃肉,那副馋相连打雷都听不进去。这才掩好门转回案边重新落座,说话的口吻却完全变了,换做一副桀骜的责备语气:“国舅忒孟浪,跑来嚷这种话,要是隔墙有耳听了去,岂不是给我惹麻烦?”
“多多得罪……”董承笑道,“王子乃是大汉宗亲,忠心报国定不需在下相告。如今曹贼势力见涨,天子忧怨不已,特意授臣密诏,命在下与您共谋除贼之事。”
“哼!”刘服冷笑一声,“这种话去骗三岁顽童去吧!刘协岂敢叫你来寻我,分明是你自己的主意!”他直呼圣讳,全无礼敬之意。
董承一皱眉:“天子密诏在此,王子何故不信?”说着手伸入怀就要往外掏。
刘服一阵愕然,随即抬手道:“且慢!那诏书定是你伪造的!”
“如此大事,在下岂敢矫……”
“住口!”刘服根本不由他说下去,“就算是真的,那也是给你的不是给我的,你陪你的好女婿干吧!”
“王子身为宗室,怎么说这种话?难道就不念……”
“别跟我讲大道理!”刘服左眉一挑,瞪起了眼睛,“天下有能者居之无能者失之,什么民心所向祖宗恩荫都是骗人的,成王败寇才对!曹贼将来会不会归政天子我不晓得,但我知道他走到今天靠的是自己的本事!当今天子深居宫中有何能耐?既然你执意要为他卖命,我袖手旁观不坏你事也就罢了,反正功成名就荣华富贵都是你们翁婿的,与我何干呢?”他知道今天的话董承不敢向别人吐露,所以大放厥词,心里怎么想就怎么说。
董承吃惊匪浅,没料到王子服会是这种态度,似乎想要天子一个加官晋爵的许诺,而话里话外又殊无敬意。他直勾勾看着王子服那副傲慢嗔恚的表情,百思不得其解。
刘服忽然起身,在几案边踱来踱去,口中喃喃道:“当今天子本是贼臣董卓所立,无才无德勉居高位,任人摆布如同傀儡。即便诛灭曹贼帮他夺回大权,值此多事之秋岂是懦弱之主可以扫平四海的?”说到这儿他见董承还是一脸懵懂不得要领,便提高了声音,“我梁国宗室乃光武爷嫡系后人!老祖宗梁节王与孝章皇帝同为阴贵人所生,身份高贵恩宠无比,封国土地多过别的诸侯王一倍,旁系子孙中乡侯、亭侯出了九个!无论地位还是血统,谁能比我们尊贵?”
董承见他这般举动先是惊愕,接着又觉自脊梁骨升起一股冷森森的寒意——不但要除曹操,还要自己当皇帝,这小子是条毒蛇!现在想来一切都清楚了,当初他拜谒曹操之时,我和当今天子还在东归路上,身边有杨奉、韩暹(xiān)等群魔交织,后面有李傕、郭汜禽兽追逼,生死祸福尚不可测。他原来的计划是想待刘协死于战乱之后,让曹操拥立他当皇帝!不料天子真龙不死,曹操也对他不感兴趣,竹篮打水一场空。原来他与袁术一样,都窥觊帝位已久,现在又想借这机会下手了……
其实董承自己也有私心。前番他被刘协晋升为车骑将军,还吓得向曹操屈膝请罪,可事后才知道,皇帝之所以这么办,除了向曹操表示不满,还有另一个最近刚传出来的事——董贵人身怀有孕了!皇帝密诏里写得明白,嫡子刘冯身体羸弱恐不长久,倘若董贵人降下儿子当立为太子,只要能把曹操铲除,董承就是执掌朝政的大将军,外孙又是未来的皇帝,他将会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封妻荫子累世富贵,这诱惑也着实不小啊!
刘服兀自滔滔不绝:“我父宽爱百姓,恩德遍及梁国,被人尊称为贤王,我母李氏王妃乃兖州大族之后。我自起兵以来破黄巾于葛陂、迎大驾于洛阳,还曾随王师战过杨奉、韩暹。现在许都皇宫的木料还是从我祖宗王陵处砍来的呢!莫看现在我麾下只有五百弱卒,若要招揽旧部不过是一句话的事……”
他说了半天,其实只有这最后一句话打在董承软肋上。现在京师北军五校尉都是空头衔,驻军中除了曹操亲信只有刘服控制一支五百人的队伍。若是他再召集点儿旧属,加上董承的私属,能凑千八百兵。这股力量虽不足以与曹操抗衡,但只要精密部署,打败宫廷卫兵控制天子绝对不成问题。
刘服口沫飞溅说了半天,见董承还是愁眉紧锁,心下渐渐不满,一甩衣袖道:“该说的我也说了,要是没有别的事您就请回吧。大可放心,我不会向曹贼告密,坏了您这场富贵梦的。嘿嘿嘿……”说罢故意神秘兮兮地笑了。
他越这样笑董承越怕他告密,得知其心术不正,更不能糊里糊涂离开,暗自咬牙拿定主意:也罢!且容这小子张狂一时,先借他力除了曹操,等事成之后再设法诛之。到时候有天子出面喊话,看当兵的是听你的还是听我的……
想至此董承突然起身,整理衣衫一揖到地:“您道我有富贵梦,其实这世上谁没有呢?但王子与我又有不同,昔吕不韦之门,须子楚而后高,现在我与您也是这样的关系啊。”这话的含义已甚是明白。战国吕不韦见到身在赵国为人质的秦王子嬴异人,以为奇货可居,花费巨资助他回秦国,又上下打点使之改名“子楚”立为储君,也就是秦始皇之父秦庄襄王,吕不韦便跟着当到丞相。董承自比吕不韦,将王子服视为秦庄襄王,也就是暗示愿意事成之后扶他为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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