叔向的信写得毫不客气,甚至带着威胁。作为朋友,叔向把信写到这样,只能说他确实很失望。
子产没有料到叔向的反应会这么强烈,信会写得这么强硬。但是不管怎样,子产决定给叔向回一封信。
子产的回信在《左传》上被“此处省略若干字”,不过不碍,按照子产的风格和思维方式,就代他拟一封给叔向的回信。
子产的回信是这样的:如果按照您所说的,那么我就应该什么也不做了。可是,你所说的都是盛世的时候应该做的,天下承平,各安本分,当然就无为而治。可是,如今天下荼毒,大国欺凌小国,小国苦苦求存,内忧外患,如果不想等死,必须有所改变。作田洫是为富民,做丘赋是为强国。郑国夹在两个大国中间,虽然无力抗衡大国,但是也需要自保的能力。至于作刑鼎,我认为并无不妥。如果刑法不告诉百姓,那么百姓就不知道什么能做什么不能做,最好的结果就是什么也不做,这于国于家都不是好事。如今把刑法告诉大家,大家就知道什么能做什么不能做。不能做的就去回避,能做的就去做好,这难道不对吗?至于说到百姓由此钻字眼、胡搅蛮缠、无理狡辩等等,只要刑法表达清晰,又何必担心这些问题?至于说到贿赂,从前民不知法,法由人出,百姓就会去贿赂执法者;而如今刑法刻在鼎上,又何必去贿赂执法者呢?从前不让百姓知法,其实就是愚民政策。固然,愚民政策能够巩固统治,但是也必然导致国家不能发展。如今郑国随时面临亡国,如果国家停滞不前,亡国就真的不远了;如果开启民智,让百姓有所作为,国力有所加强,即便我子产被赶走,国家却能存在下去,为什么不这样做呢?叔向,你所想的是子子孙孙都统治下去,可是我所想的是怎样保证在我活着的时候能够保全郑国。我感到你的好意,即便不能接受您的劝告,我还是要表示衷心的感谢。
信让人送走了,子产却还有些惆怅。从前,他把叔向引为知己,如今看来,叔向也不能理解自己了。
“他们为什么总是把百姓放在自己的对立面?为什么总是像防贼一样防着百姓?为什么总是把百姓的话当成恶意?”子产自问。
兴办平民学校,开放言论自由,公布刑法。
子产,走在了时代的前面。
凭此,子产已经可以跻身中国历史最伟大人物的行列。
来自朋友的劝告
叔向收到了子产的回信。
看了子产的信,叔向长叹了一声,很久没有说话。
其实,叔向很赞赏子产,一直都很赞赏。对于子产的各种举措,叔向其实也是赞赏的,但是他也确实是失望的。之所以如此,是因为他对于各种社会变革都心存恐惧。
为什么会这样?
事情要回到三年前。
三年前,齐景公把女儿嫁给了晋平公,晋平公非常宠爱,立为夫人。可是没多久,夫人因病去世了。于是,齐景公派晏婴前往晋国,希望再嫁一个女儿给晋平公。
事情很顺利,晋平公很高兴地接受了齐国人的建议,把事情就这么定了。
订婚之后,叔向特地设宴招待了晏婴,两人神交已久,所以一见如故,聊得非常深入。酒过三巡,叔向向晏婴靠近了一些,然后轻声问:“齐国的情况怎么样?”
晏婴看了叔向一眼,四目相交,心领神会。
“说实话,齐国已经到了末世了,我不知道还能撑持多久。”晏婴说,说得很无奈。
“呃,为什么这样说?”叔向有些愕然,他没有想到会是这样的回答。
“齐国的国君根本不懂得珍惜自己的百姓,正在心甘情愿地把百姓送给陈家。齐国从前的量器有四种,就是豆区釜钟。四升为一豆,四豆为一区,四区为一釜,四釜为一钟。而陈家的量器只有三种,每种都比国家统一的量器加大四分之一。他们用自家的大量器借粮食给百姓,而用公家的小量器收回。他们从山里采木材运到市场上卖,价格不比山里贵。他们经营鱼、盐、蜃、蛤,也都不比海边贵。百姓创造的财富,两份交给了国君,只有一份维持生活。国君积聚的东西腐朽生虫了,但贫穷的老人却饥寒交迫。国家的集市上,鞋子很便宜,但是假腿很贵,因为被砍腿的人越来越多。百姓痛苦或者有病,陈家就想办法安抚。百姓爱戴他们如同父母一样,因此也就像流水一样归附他们,谁也拦不住。”晏婴说完,苦笑。
“真的这样?”叔向问。
“真的,晋国的情况怎么样?”晏婴反问。
“唉。”叔向先叹了一口气,看看周围,没有外人,这才接着说话,“不瞒你说,晋国的情况比齐国还糟糕,也已经到了末世了。这个国家已经没有人为国家打仗了,国家的战车都腐烂掉了。百姓贫困不堪,可是公室还是很奢侈。路上冻死的人到处都能见到,可是宠臣们家里的东西都装不下。百姓们听到国家的命令,就像遇到强盗一样躲避犹恐不及。原先的强大公族栾家、郤家、胥家、原家、狐家、续家、庆家、伯家现在都完蛋了,后代都沦为皂隶了,政权都落到六卿的手中。可是,国君还没有一点危机感,还整天沉溺于酒色之中。谗鼎上的铭文写道:昧旦丕显,后世尤怠。前辈拼死拼活得来的财富,后代毫不珍惜啊。”
叔向说完,这下轮到晏婴长叹一声了。
“唉。”晏婴叹一口气,看来这是天下乌鸦一般黑啊。“叔向,我问问你,你打算怎么办呢?”
晏婴的话,正问到了叔向的伤心处。
“晋国的公族早已经没有了,公室没有人帮扶,而我们这些老公族注定是要被扫除的。我们这一宗当初十一兄弟,现在只剩下我们羊舌一支了。我又没有一个好儿子,所以我能善终就谢天谢地了,哪里还敢想今后有人祭祀呢?”叔向的声音越来越低,听上去十分凄凉。他的意思,即便自己能够善终,自己的儿子也劫数难逃。
话题越来越沉闷,越来越沉重。
“那,你打算怎么办?”叔向反问晏婴。
“唉,怎么说呢?如果遇上明君,那就努力工作,如果能力不够就主动让贤,总之,要对得起自己那份工资;如果遇上平庸的国君呢,那就混日子吧。不过,我这人绝对不会去溜须拍马,要对得起良心。”晏婴没有正面回答,不过话也算说得明白。
“家族呢?你不担心自己的家族吗?”叔向接着问,他最关心的是这个问题。
“叔向,齐国的情况和晋国的情况不一样,我的情况和你的情况也不一样。晋国现在权在六卿,所以你有个站队的问题。齐国暂时还不是这样,陈家虽然拉拢人心,可是权力还在国君,我没有站队的问题,国君虽然对老百姓不好,对公族还行,人也还实在。所以,我倒不担心家族的命运。”晏婴说,在这一点上,他比叔向的大环境要好得多。
后世有人认为叔向总是顾虑家族前途,而晏婴一心为国,因此晏婴比叔向贤能。其实不然,处境不同,所想的自然不同。叔向不是不想为国,而是这个国家是谁的都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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