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夫人也陪着后悔起来。
——“但是呢,没有办法了。随后假使又上了这样的当的时候,我们便把它留着罢。……”
两个人还幽幽地诉说了好一会,窗外的天光总象还没有破晓的神气。
1926年2月22日夜
红瓜
——十月十九日
昨夜动身回熊川的时候已经是五点半钟了。
山路上走着的都是回山的人,下山的就只有我一个人了。他们的态度是很悠闲的,但是步武又是很急凑的。他们的家室在等待着他们,他们也在渴慕着去接受家庭的安慰。
但我也好象是回家的一样。我虽然飘泊在这异乡,但我妻儿所在的地方便是我的家了。
我走到半路的时候天色已经黄昏。
山路旁的崖壑好象怪物的巨口一样吐出无尽藏的黑气来,渐渐地渐渐地把眼前的一切都吞食了。
路上的行人渐渐绝迹,随着我走的只有山溪的流水和天上的群星。
天上的群星渐次都出齐了。右岸山头的那颗鲜红的火星,时而被山影遮去,时而又显现出来。
王良星低低现在前面的山巅,北斗星只现了一只斗柄。
隔岸人家的灯火是多么愉快的哟!它在照着和平的家庭准备着结合和平的清梦。
一团黑影向我面前移动来了。那是什么?——一位乘着脚踏车的男子从我身边经过。
——“危险呢!不按铃子也不点灯!”
——“对不住,铃子坏了,灯里油干了。……”
一道猛烈的明光突然又从前面的崖前放射过来,路旁的细草都照得很分明了。接着是几声咆哮——一乘汽车从我面前经过了。
——“那该不会是她来了罢?”
汽车里坐着三个女人,一个抱着一个幼儿,我疑是我的晓芙,但一转念,觉得她不会在这样的时候把两个大的孩子丢在熊川赶上山来。
走了有一点半钟的光景走到熊川了,这儿我仅仅住过一礼拜的功夫,怎么便这样和我亲热呢!各家的黄黄的灯火都好象亲人的眼光,我也好象久别了故乡的人终竟回来了的一样。
我向着村尽头我妻儿们寄寓着的人家走去,我的脚步是多么快哟!我顾不及村人的寒暄,我跑起来了。
在我上楼的时候我听见了儿子们的笑声,我的心十分安适了,我知道他们在这几天之内没有什么意外的变故。
我把纸窗门拉开,看见晓芙在扫除房间,她要准备着铺设寝具了。三个儿子围坐在电灯下面一张食台周围,他们是在看画报。
——“你怎么突然想着又回来了呢?”晓芙先看见我,向我这样问了一声。她回头向着佛儿说道:“你看,爹爹回来了呢!爹爹回来了呢!从什么地方回来的?”
儿子们的头发都很深了,几天不见颜面都觉得青苍。
儿子们听着母亲的话声才注意到我来,佛儿博儿都立地起来扭着我了。
和儿说:“妈妈谈白话,说到古汤去了。”
——“不是白话呢,我真个到古汤去了来,此刻才从那儿转来的。”
我一面说着便把包袱解开,把动身时买的一些糖食分给儿子们,把我在古汤写成的几篇小说递给了晓芙。
——“哦,写得不少了呢!”
——“有三四万字的光景。”
——“你去了共总几天了呢?”
——“连今天在内一共五天。”
——“究竟还是分开住的好了。”
——“那些都是在头两天做的,昨天和今天的两天都是费在修改上去了。”
——“你怎么又想着回来了呢?”
——“已经做了一个段落了,很想跑回来看看你们。孩子们都没有什么吗?不寂寞罢?”
——“哪会寂寞来?他们一天都在外边玩耍着。”
——“啊,那就好了。我还怕他们离了我会寂寞,其实我在前天晚上就想回来了,前天晚上突然下起大雨来,昨天又下了一天,待我一修改起原稿来一直便拖到了今天晚上。我尝到了雕刻家的苦心了,从粗制的雏形要雕刻成完美的艺术品,比起槁时真还要费力。”
——“那是应该的呢,这怕就是艺术家的良心罢。”
——“不过在经济上说来便大吃其亏了。多费了两天工夫把字数还要削减。这算是两天不能进钱,反转还要倒补了。”
我们彼此都笑了起来。我一面又把买回来的柿子剥着,分给儿子们吃。
——“好几天不吃柿子了。那下面的老头儿真是吝啬,园里的那株柿子树他生怕人偷了他的,有一次我们在外面买了几颗柿子回来,我们正在吃的时候,被他看见了,他就攀上树去数起颗数来。他说楼边的少了几颗,真是笑人。我们以后便连柿子也不敢买了。”
——“这正是古诗里说的‘瓜田不纳履,李下不整冠’呢。真是,不愉快的事情,连在瓜田李下的这样原始的乡间,私有观念也是这样地牢不可拔。人类这东西真是不可救药呢!……几天不看报了,有什么新闻吗?”
——“好象什么也没有。……啊,有的,有的。Anatole France就在你往古汤的那天死了呢。”
——“哦?终归死了吗?”
——“英国的报纸上说他的死是世界的损失,法国的大总统也亲自去吊他。”
——“唉,真个怕是世界的损失。France的作品我虽然没有十分亲炙过,但我想一个文艺上的伟人的死,在世界全体的文化上,比死五百个大总统,也还要损失得多些呢。究竟他们西洋人的眼光是要进步一些。假使在我们东洋,尤其是在我们中国,死了一个文人倒比死了一条狗还要不值钱了。”
——“哦,还有,还有。中国的战争停止了呢!”
——“停止了?是南边的,还是北边的?”
——“是江浙一部分的,我们来月总可以回上海去了罢?”
——“回去也是没有意思,和去年的一样。”
——“去年是你太不顾家了,你假如肯认真做点文章,我们决不会那样地不安稳的。上海不好的时候我们到杭州去。”
——“杭州我觉得没有这儿好了。那儿的‘九溪十八涧’,‘花坞’,算是比较好的地方,但都赶不上这儿。假使生活能够安全,我就老死在这儿也很情愿的。”
——“你在古汤住的馆子不是我们前回去过的吗?”
——“不是的,在前回的斜对面。因为浴客很少,我一个人住着两间房间,非常宽敞的。三面都是庭园,前面的园子里面有一个很大的池子是从山上引下来的活水。池子里面养着许多红的鲤鱼。真是再清静,再舒畅也没有。我每天清早五点半钟起来,洗了温泉之后便回到房里做文章,心思滞塞了就在庭园里面散散步,看看游鱼,或者又在回廊上晒晒阳光,脑里的思路不知不觉地就如象从山里迸出的清泉一样渐渐通畅起来。忍不住又起身去写。我的几篇小说都是这样写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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