土林,它是时间的杰作,反过来,又感天地泣鬼神地表现了时间和岁月的真实面容。
当高处的土林红如赤炭,黄昏悄悄降临到了这片奇异的大地。像过去曾经数万年数万年出现过的情景一样,夕阳把四面宫殿涂得辉煌一片。那残缺的、像战火又像岁月摧毁过的殿宇就如失落的文明依然放射出她的光辉,时空不动声色呈现出神圣又诡秘的力量。这一个特定的属于我的黄昏就因此而非凡而瑰丽而摄入灵魂。撼人心魄!
土林,天天上演这一正剧。今天,我们是它唯一的观众。
神秘消失的王国
一个使人心魂震荡的史实是:数座真正的古城堡,一个真实的古格王国,在这里神秘地失踪了。
一个令人心神不宁的谜团是:比古格更遥远、模糊,史实中似有若无的古象雄文明,也在这里展开,繁盛,最后悄悄消亡。它甚至与古格之间都找不到联系,其间是一道断裂的时间。它永恒地沉默于远古,像自然的土林一样成为千古之谜。
札达,只留下了古格的城堡与土林的城堡合二为一、浑然一体的遗存。自然与人文偶然地走到了一起。
我生出这样的联想:没有大自然气势雄壮的城堡,也许古格的城堡就不会去依附它,它会去创造自己的气派。有了创造的气派,古格又怎么会坐以待毙、怎么会安于一隅,任强敌起于四方而不自觉呢?假如土林古罗马式的城堡非天然的,而是古格人以石头垒筑的,它的文明就不会像那些龟缩在山中的洞穴、那些用土夯实的寺庙一样弱不禁风,在那个天主教徒勇敢闯入这片封闭的王国传播另一种文明时,他就不会遭到激烈的抵制。它实在与西方那片土地挨得太近了,同是游牧民族,不会不受到一点影响。可惜,无情的喜马拉雅隔断了一切。那不是一道山脉,而是一条大缝,世界在这里断裂了——外面的进不来,里面发生的一切也传不出去。
时间回到公元九世纪中叶。
曾经强盛的吐蕃王朝正在衰落,同为统治者的僧侣集团和世俗责族集团矛盾激化。对于赤祖德赞的兴佛措施,特别是把王朝的军政大权交给佛教憎人的做法,贵族们强烈不满。公元八三八年,俗官赤祖德赞的哥哥郎达玛在贵族的支持下发动政变,谋害了亦祖德赞,他自己成为了吐蕃的末代赞普。
郎达玛在吐蕃强行灭佛。王朝寺院遭毁,经书被焚,僧侣一律还俗,有的甚至被迫带上猎狗弓箭,上山打猎。吐蕃因此而陷入混乱。
接着,连连的自然灾害,弄得人心惶惶。
郎达玛上台四年后的一天,一位僧人在大昭寺行刺,郎达玛的政治理想和生命同时结束。
郎达玛死后,他的两个妃子依靠贵族的支持,争夺王位继承权。两位王子及其子孙混战了半个世纪,结果次妃一派的王孙吉德尼玛衮战败,向西逃到了阿里。
为了生存,吉德尼玛衮投靠阿里原有的地方势力布让土王扎西赞。扎西赞对于吉德尼玛衮所具有的吐蕃王族的高贵血统及他所代表的西藏腹地的较高文明满怀敬慕之情,便将自己的女儿嫁给他,并立他为王。
作为曾经孕育过辉煌的象雄文明的地区,阿里尽管文明失落,也许其余泽仍沐浴其地。此后,吉格王国奇迹般崛起并深深影响了整个西藏高原,历时七百余年,也许与其不无关系。
吉德尼玛衮生下三个儿子。到了晚年,他不顾老臣们的劝说,把王国一分为三,分别分封给三个儿子。正是当年自己与兄弟争夺王位的厮杀,使他作出了这一个历史胜的决定。一个王国再次削弱成为三个小王国。吉德尼玛衮想不到的是,仇杀依然在国与国之间展开,灭掉古格的恰恰是长子贝吉衮的后代。
吉德尼玛衮封地的选择以云彩的形象为标志:大儿子贝吉衮选择了云彩汇集处的普兰,次子扎西衮选择了云彩弯弯处的古格(札不让,今札达),幼子德祖衮选择了六彩最高处的玛隅(拉达克,今日土),即是后来的普兰王朝、古格王朝和拉达克王朝。这便是“阿里三围”的由来,藏族史书上称其为“三衮占三环”。三环是对三个王朝所在地的一种形象概括:普兰称作被雪山环绕的地方,札达是岩石环绕的地方,而日上则是湖泊环绕的地方。
那时,古格疆域之大,北抵日土,最北界到了今克什米尔境内的斯诺乌山,南界印度,西邻拉达克(今印占克什米尔),最东面其势力范围一度达到冈底斯山麓。其都城札不让位于现札达县城十八公里处的象泉河南岸。札不让北面的香孜、香巴、东嘎、皮央遗址,西南的多香,南面的达巴、玛那、曲龙遗址等,都具有相当的规模。除了这些由于今日仍然作为村庄或行政所在地而有幸被标明在地图上的地点外,古格王国境内还有大量的无名遗址散布在荒原大漠和土林中。断壁残垣、坍毁的洞穴、倾圮的佛塔难以数计。如果不是亲临其境,很难想象上国当年的恢宏气势。
佛教 立国之本
古格王国自开国之日起,就确定崇信佛教,崇尚佛法,并以之作为立国之本。也许,王臣们还念念不忘吐蕃盛世佛教兴旺的历史,也许,他们认定了佛教将给自己的王朝带来昌盛。
埃松王子怀着对佛的无比虔诚,禅让王位于其弟松艾,自己出家修行,取法名为拉喇嘛意希沃。
这个时期,正是藏地佛教虽处于复苏但却杂芜混乱的状态,邪法炽盛,僧侣中有的酗酒纵欲,有的以“合修”为名,奸污妇女,更甚者随意杀人。面对这种局向,意希沃决心去请印度高僧阿底峡大师来弘扬佛法。
请高僧历来需花费巨额黄金,为此,年迈的意希沃率兵攻打古格西北方的穆斯林同家噶洛,以索取黄金。
意希沃不幸兵败被俘。噶洛同上亲自面见,并好言相劝:“如能放弃佛教,改宗伊斯兰教的话,可以免您一死。”
意希沃回答:“不!”
噶洛国上又说:“用您同等身量的黄金赎身,亦可免死。”
意希沃答:“不!”
噶洛国王只好遗憾地说:“那么,您就只有等死了。”他派人以火炙烤意希沃的脑门,欲使他愚痴。
消息传到古格,举国为之震惊。人人尽其所能为意希沃捐献黄金。待到筹集到与意希沃身体等量的黄金之后,立即派意希沃的侄子绛曲沃携黄金前往噶洛,营救老人。
噶洛国王没有放人,又提出要求:“你们的黄金还差与他头部等重的分量,快快回去筹集吧,不然,他就没命了。”
绛曲沃含泪去狱中与老人告别:“我马上赶回古格,筹足黄金便来救您!”
白发苍苍的老人瞪大双眼,对侄孙说:“我脑子已毁,有如牲畜,救我还有何用?!请不要为我费心,把黄金带到印度去迎请阿底峡大师。”
绛曲沃再三恳求不过,只好挥泪而别。
舍身求法的意希沃引颈受戮,终遭杀害。他死后,遗体被运回古格,安葬于塔中。
从意希沃对佛教的热情和坚定意志,人们不难理解,当佛教的诞生地印度都弃佛而改信印度教,环绕其四周的克什米尔、阿富汗、孟加拉,尼泊尔,甚至内地的河西走廊,都改崇伊斯兰教时,这片高原却几经浴血仍不改初衷,其原由或许就暗含了某种历史的玄机,古格之亡,或许能从其中寻出一点因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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