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个人往这黑暗的深处一步一步探身下去,脑子里不时闪出不祥的念头,竟害怕遇上古格人,或者是他们临死时狰狞的面目。就是一声浩叹,都可以把我惊出一身虚汗。
只有黑暗,只有我摸索的声音在空空回荡。我似乎在往那个遥远的年代下滑着,我分明感到了一股森森的气息。
同行者都已下山, 光C起初还跟着我往洞内下了几步,见大家都没下来,他也退了出去,与他们一起走了。现在,整个山头只有我一一个人了。
我站在半空中,犹豫不决。我听到心脏突突跳动的声音。我不能想象,西藏电视台的朋友张焰,为了拍古格的片子,他一个人在山洞里呆了两个月。那可是大雪纷飞的日子,他就守在这里,守望着一片荒芜,什么都停滞了,只有胡子在疯长。自拍的照片上,他简直成了一个野人。在这样的环境,你没有可能回到现实,你不能不感受到三百五十多年前的王国,他们的幻影总是若有若无,总在你脑子里晃荡。你在那片锈浊的时间丛林吧,时时面对着灵魂的申诉。你得时时提醒自己,否则,你就会发现自己在自言自语。那是一种神秘的力量,那些提问凭空而来。我那时就恍然听到了询问,有一种力量迫使我回答:自己来于何方,为何到了这里。同时,我的脑子里也在向自己提出问题:他们穿的什么衣服呢?国王下山不是要穿过臣民吗?臣民回不回避呢?
下到洞底,一个更大的洞横在面前。洞的两边套着一个个洞穴。洞的深处仍是黑咕隆咚一片。向外的洞口,射进一束束强烈的阳光,一股股清新的山风冲了进来。那外面才是现实的世界。
我俯时将头探出洞外,脚下是万丈深渊,对面同样一座陡峭的山。山后是无边无际的土林。薄薄的洞壁只要我一用力,砂土随时可能破裂,塌落下去。头一晕,倒吸一口冷气。我不敢停留,又攀着铁索往上爬。我承受不住一个人面对着它的巨大压力和吸力。
山上,还发现了一条暗道,它与后山的碉堡和两眼泉水似可连通。它可能是取水的密道。
我不明白,这么宽阔的同土,为什么百姓、贵族和军队都要挤在一个山上?以致于寺庙、民居、宫殿和碉楼,城墙挤作一堆。果真是战争一触即发,或者是战乱随处可见,那为什么不建立一支强大的军队?为什么只知道被动的防御?为什么毁灭得如此惨烈?这些是否又与佛的教旨有着什么关联?
超越于生命和战争的艺术
古格遗址的寺庙保存得如此完好,蓝天白云下,它们就像现世的建筑那色彩艳丽的挑檐,天窗上藻井的彩色图案,仿佛没有经历时间的洗礼,依然鲜活如昨。光在这里轻如一层薄纱,透过它似可洞透古格人的每一个动作,每一个幸福或痛若的表情,就像只隔了一个黑夜,我就来到了这个突然寂静下来的城堡。
寺庙中的佛像被砸得七零八落,有的断臂缺腿,有的只剩一个头像,守庙人无可奈何地把它们供作一堆。天窗射下的阳光照着了它,那被涂红的部分,像刚刚干枯的血液凝结在额际。砸毁的佛像很大一部分竟是“文革”时期红卫兵寻来砸掉的。我的心在隐隐作痛,不仅仅只是因为被毁的佛像,我感到了一种可伯的东西、离我是如此靠近,它被潜伏了下来,与我们一同在生活中向前走着。但是,在五光十色的人流中,你看下到它们。古格像一面镜子,让我突然感到了一股阴冷。
只有壁画保存得十分完好。在一面面五彩纷呈的墙壁上,神头戴花冠或宝冠,耳饰大环,佩带者项饰、臂钏、手镯、足镯等饰物。他们肩披条帛,天衣飘飞。与内地及卫藏地区的壁画有着明显区的是,古格壁画更接近现实中的人。他们身材窈窕而丰满,女性乳房裸露,腰肢柔美,更富人性。特别是对待人体的态度,自然而健康。佛或半裸或全裸,不像其他地方,全都要给佛穿上衣裳,甚至连身材也要加粗,有的塑成了桶状。
在画风上,轮廓线采用富有弹性的线条勾勒,用明暗变化的晕染法突出其丰满的女性体态,显得个个温柔而妩媚。
这些都是古格人未受僵死的教规禁锢而保持着活跃思想的反映,同时也证明着边缘地带开放的画风,接受了来自尼泊尔、克什米尔、印度等国的文化辐射。位于亚洲腹地的这个古国,把环绕于它周边的、甚至至更远的亚洲国家的文化全面吸收、融汇,终于创造了自己灿烂的文明。这一切,无不与佛教紧密相联。是佛教带来了一场文化的大融合。
从壁画内容也不难看出这种巨大的影响。有些动物并非阿子高原所有,一类是孔雀、狮。象、鸭、鹿、牛等现实生活中的动物;另一类是神话动物,如凤、摩竭鱼、龙鱼等,显然它们都是舶来品。从壁画中的食物种类看,有供王室与贵族享用的酥油、红糖、茶叶、酒类、干果等,它们大部分也来自异邦。制作华丽衣饰的布料就来自邻邦尼泊尔、克什米尔和印度。
红殿、白殿、大威德殿壁画中,有直接表现从境外运输木材等建筑材料的画面。站在阴暗的庙内,抚摸一根根巨大的木柱木梁,在这片寸草不生的土地上,竖立着如此硕大的方木,思绪立刻飘向了遥远的异邦。那些曾在大地上出现过的热火朝天的建筑场面就这样悄无声息地消失了。只留下了这根根木头和木头后面梦幻一般的壁画,这样的场景让人迷幻。我久久立于柱下,唏嘘再三。
古格与其周围国家的文化与物资贸易的频繁往来,使得这块曾诞生过象雄文明的古老土地又呈现了繁荣的景象。它广收博采,终以自己的特殊魅力而影响一方。它的佛教影响到了卫藏,就连该地区的鼓和长号,一种叫堆谐的踢踏舞也是从这里传入的,并遍及整个西藏。有人甚至把古格的壁画称之为“古格画派”。可见古格文明辉耀一方,曾经是一道多么亮丽迷人的风景。
古格人还开创了壁画记史的传统。王国的重大活动、重要人物都是壁画表现的对象。札不让壁画有古格王系的画像,东嘎、皮央石窟壁画中,有供养人(出资开凿石窟以宣扬佛法,同时为自己留记功德。认)画像。红殿东壁有一组壁画,表现了古格城堡落成后举行宏大庆典的情景。它长二点六米,画面有老百姓运送石材、木料的场面,人和牛、羊背负着木料一同前行。城堡落成后,妇女们欢歌跳舞,人们击鼓、吹号、舞狮、跑马、说唱、舞蹈、杂技表演等,以各种方式表达自己的喜悦之情。
还有一些表现战争的壁画。古格遗址、散落四处的盾牌和盔甲竟与壁画上的一模一样。
现实主义与浪漫主义同时出现在一座寺庙中的一堵墙壁上,这是古格人的创造。
一场没有见证的杀戮
中午,我一个人在山顶的断壁残垣中徘徊,阳光如泻,天空蓝得恐怖。冈底斯山脉与喜马拉雅山脉远远地在天边各画出一道起伏的蓝色曲线,峡谷中不断有鸟的鸣叫随风而来,它是现世唯一活着的声音。
我喘着粗气,克服着高原上的晕眩,从一间间徒有四壁的房间穿过,越走越深。无意中,我发现一面几乎快裂开、塌隐的墙壁上有一幅清晰的壁画,我被它那依然鲜艳的色彩所震惊。这是露天的经历过四百年时光的色彩。这房子的主人和描画了它的人早已去了,它却依然存在于这里;也许,我是第一个发现它的人;也许,我是最后一个见证它的人。只要一场雨,它可能就同样会消失在岁月的烟尘之中,无影无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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