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过晚饭,正当我们满怀着希望时,却只看到三四个战士,他们像没这么一回事一样,吃了饭就懒洋洋地躲到房子里看电视去了。看来,联欢也是个空头支票,我们自己乐了一回自己。这多少让我们有点失望。
在巴尔兵站的那一晚,特别觉得头轻脚重,像在漫游太空。我们都到付卫东房间听他说当兵的故事。他是经过大难的人,汽车兵出身的他,几次死眼逃生。他跑新藏线跑了八年。这条路不是雪崩就是泥石流,准遇上重则丧命,轻则不是冻伤就是饿出胃病。在这条世界上海拔最高的、人烟稀少的路上,就是车坏了,也有被活活冻死、饿死的危险。付卫东的战友有冻掉耳朵的,冻坏手指的,有的在雪崩中牺牲。有一次,三个司机没检修车就匆匆上路,结果半路抛锚,又忘了带零件。第二天遇到雪崩,三个人死里逃生,从雪地里爬了回来,结果挨了批评。六七十年代,从这条路由新疆的叶城上昆仑,常常是一边修路一边走,有时走了半个月,才走出二三百公里,这对人的忍耐力是个残酷的考验。
到了巴尔兵站,付卫东结束了汽车兵的生涯,没那么险和苦了,但寂寞又随之而未。冬天一到,兵站就没人来了。大雪把兵营都埋了。留守的战上从这时候开始就得与时间展开一场白刃战了。他们一天一天撕着挂历,一天接一天钻被窝,有时偶尔飞来几只麻雀,战士们也要高兴一阵,大半年时间就是这样苦熬过去的。当夏天听到第一辆汽车开近的声音时,他们如同茫茫黑夜看到了曙光,忍不住流下热泪。
巴尔兵站的连长有一个爱好,他喜欢摆弄照相机,面对这片空旷的高原,他天天拍的是云,他把高原各种各样的云都拍了下来。他以权威的口吻说:“没有一朵云是相同的。”
在这个夏未秋初的美好季节,看着来来往往的汽车和营房里收拾得整整齐齐的空房,留我们住上一晚当然顺理成章。
据说,离巴尔兵站不远还有一个世外桃源一样的地方。那里海拔很低,四面都被高山围困。付卫东说,那里春天还有桃花感开,但那里的战士几乎见不到外人,他们更苦。
这一夜,付卫东滔滔不绝的倾诉,让我懂得了我们这一群匆匆过客对于他的重要,他们实在是太寂寞了。当我们从他房间走出来时,清冷的高原月已滑过了中天。
扎达布热的裸浴
扎达布热是扎西主动带我们去的。第二天上午,我们经过一个叫门上的煤矿,丰田车往右一拐,大约跑了二十分钟,扎达布热就到了。
扎达布热留给我最大的印象就是堆砌在山谷里的圆形和直线形的玛尼堆,它是我在高原见过的最巨大的玛尼堆。若不是知道它的来历,我甚至会怀疑它是外星人干的。那直线的玛尼堆像一道堤坝,足有上千米长,它上面的每块石片都刻满了经文。
这个由溶岩形成的色彩斑斓的充满了喜气洋洋气氛的山,见不到人居住的痕迹,是个荒山野岭。这些石片都是信徒们从远方背过来的!
我在小小的主庙前,见到两个远道而来的藏民,他们颇像古代的信使,抵达驿站后,翻身下马,把马匹拴于寺庙前的木桩上,取下行囊,就往庙前的台阶上走。他们去向佛像烧香、叩拜。
一群又一群上了年纪的朝拜者,更多是步行而来的。他们在这里转玛尼堆,像是一群游手好闲无所事事的农夫。因为悠闲,生活又是另一种情调,只有藏民能超然于这个快节奏竞争激烈的世界,以自己独特的方式生存着。那种不浮不躁让人歆羡。
在信徒们的眼里,大地万物有灵。佛教是典型的泛神论,巨大的玛尼堆就是他们对于大地、天空和宇宙幻想的产物,是灵魂窃语的地方。扎达布热被佛教徒想像成了神山岗仁波齐的衣领。
山下,有一个喷涌而出的硫磺味很浓的温泉。它流经的山坡冒出团团雾气。还是在狮泉河洗的澡,我顾不得体面,泡在温泉里享受了一下大自然难得的恩赐。高原温暖的太阳、热气腾腾的喷泉,第一次让我感受到了在自然中赤裸的愉悦。它是我放达和超脱后的心情最真诚的表露。面见神山,我无意中进行了浴身,我将以一个洁净的身子去面对这座高原最神圣的雪山。
教徒们心中的神山
神山岗仁波齐在左前方出现。我们还在长途奔波的单调乏味中昏昏欲睡,扎西轻声说:“神山到了。”
就是这个令英国人爱伦在格尔木连声抱憾的山(他因故不能来),令千万里之外的信徒朝思暮想的山,令传说如同云团飘向四面八方的山,她就在我的面前出现了。没有半点预兆,没有半点排场,在我还未有充足的思想准备时,她平平常常就立在那里,以至我怀疑扎西是不是在开玩笑。
如来说艰苦的阿里之行,札达是一个人文奇迹的话,那么,神山就算得上是一个自然的奇迹!只是这自然奇迹的出现是如此平凡,尔后又是如此神奇,一步步让人震撼。最初,她多少让人有一点失望,只是这失望中又夹带了一份莫名的激动。
岗仁波齐没有连绵的雪峰,只有单峰孤立。山峰上覆盖着一层厚厚的雪,像一朵尚未开放的莲花,又似大地母亲的一个丰满乳房,其外形近似于标准的几何形体在她的下面,平庸的山体拱卫在她的周围,构成了一排连绵不绝的山脉。我们就在山脉下平坦的草原上,仰视她被云团缭绕,时隐时现永难呈现全部的尊容。
岗仁波齐海拔高度只有六千七百一十四米,它由水平向的冈底斯砾岩构成,是西藏少有的构造变动微弱的始新世地层。她的周围有着群峰争雄的塔式和古城堡式的山岭。
我的想象中,神山在两大山系的围绕之中,世人极少能够抵达那里,她荒僻、怪异,不染尘凡,只闪烁着冰雪的冷光。她在天体中倔傲一切,向偶尔到达她脚下的人类,呈现天堂似的玄秘容颜。我甚至为宗教选择这样的山系和山峰而感到一股寒气。每一个被佛教相中的圣地,大部是人迹罕至的荒漠地带或严酷的冰雪地带。人们把自己的一切妄想和传说,像抵达于她的目光一样,层层加于其上。神山的沉默仿佛鼓励了这种狂热的激情,人们甚至为自己鼓舌的种种假说和梦呓搞得迷迷糊糊,到最后连自己也搞不清是真是假,他们拜倒在自己所创造的妄想之下,战战兢兢,魂不附体。这看似人类在自己欺骗自己,自己作践自己,实则是大自然的神秘威严,不得不令人生出妄想,生出崇拜的感情。面对这样的山体,除了宗教的感情,你还能有平常心吗?
我就在神山下体悟人类最初的这种感情。因为现代文明对于自然的解构,它对于一个有着足够科学知识的人产生不了敬畏的情感,却也产生了一份惊奇和震撼:在如此神奇的雪峰下,人间其渺小;那与天庭纠缠在一起的雪之峰峦,若隐若现,能不令人想人非非?神山与我想象唯一不同的是她的峰巅更神奇!
于是,人们道听途说,不管合不合理,应不应该,几乎是盲目地下加选择地都把各自的解释加于这座山峰,印度教、耆那教、苯教和佛教争相把她加封为自己的圣地。苯教封她为“九重万字山”。苯教祖师敦巴辛绕自此而降,沿雪顶天然的梯级走下人间。其神灵居住于山中达三百六十位之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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