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远离了“乐乐”,人到了湖边的山坡上。湖面与天空一样漫射出一片惨白的光。一路上,大家都沉默不语,怅然若失的情绪在车内弥漫,越来越浓。
我终于打破沉默,提议:我们是不是回去?没想到我话一出口,坐在我身后的田斌和周小兵同声响应,她们好像就等着一个人说出这一句话来。扎西出奇的爽快,一踩油门,追上了前面的车,并把我们的决定告诉他们。三个光头欢呼雀跃,当即全体下车,让司机在前面调转车头,又向“乐乐”开去。
当我们再度出现在帐篷边时,那群妇女已经回到这里,还在围圈跳舞。我们被邀请进帐篷共进午餐。
为表达我们的心意,我们送给他们一箱苹果。
我刚在帐篷内的草地坐下,一位中年男人就递给我一块干羊肉。又把他手中的刀让给我。这块肉至少放了几个月,是一块风干的生羊肉。
我有点骑虎难下,平生第一次吃生肉,吃也不是,丢也不是,那男人友善地望着我,一个劲地劝。
生羊肉是他们的美食,只有过节才拿出来吃的,平日还舍不得呢。我怎么能拂人家的一片好意?
用刀切下一小片,又用牙撕了一丝,在嘴里轻轻嚼着,一股令人难受的味进入了喉咙,我想吐出来,抬头看到大家注视我的目光,眼一闭,终于吞了下去。我再也不敢咬第二口了,只是装模作样嚼着,嘴里什么也没有。手里的那片生羊肉丢也丢不得,放也放不得,直捏得手指都出了汗。
坐在我右边的一个中年男人,又把他捏好的糌粑送了过来,我实在不好拒绝他。望着他手中那个黑乎乎油腻腻的羊皮袋,同样油腻发黑的双手,我头皮发麻,糌粑就装在那个袋子里。它是由炒熟的青稞粉淋一点茶或奶做的,吃时用手团成坨。我硬着头皮自己伸手到皮囊里抓了一小蛇,往口里一塞,那滋味比生羊肉还难吃。
主妇敬给我一碗酥油茶。这种茶,是由粗茶、酥油、盐和开水,倒进一个大竹筒里,人像推风箱似的上下抽动,搅拌制成的。酥油从牛奶中提取,是未经加工的黄油,有强烈的膻味。这些都是我从未接触过的饮食,我清楚地听到了自己胃的反抗声。瞅准一个机会,我赶紧开溜。
兴尽之后,饿肚子的味道不好受,晚上睡帐篷,也让人忐忑,大家一合计,还是决定继续往前赶。
这天晚上睡在一处有温泉的小旅馆。温泉引入了室内。由于高原白大和晚上的温差变化太大,洗温泉浴时,我冻得够呛。
第一次看到晚上的云是那样清晰,它们一朵一朵浮在夜空,发出白玉一样的光,低低地不肯远离大地。
半夜里先是狗叫,又听到狼嚎。第二天起床,看到屋檐下睡了一大片人,都钻在厚羊皮做的睡袋中。他们是半夜里赶到的卡车利机。
来自地层深处的声音
没用多久,我们赶到了二十二道班。从这里直走,是一条隐在喜马拉雅山脉和冈底斯山脉之间的路,它经过萨噶、仲巴、普兰、札达到达狮泉河,称为南线。右转九十度弯,往北走,经措勤、改则、革吉到狮泉河,则称为北线。北线一直行走在藏北高原上,平均海拔为五千米,沿路大部分是无人地带,连车也极少,路不熟的话,大峡谷中的草原、荒漠容易让人迷路。路途也几乎没有给养,车出毛病的话,有生命危险。数月前,一台阿里开出的东风车,突遇一场雪暴,三个司机冻死在车厢,直到前不久才被发现,肉已被狼吃光了,只剩下一堆白骨。南、北两线除南线断断续续有一些筑平的泥土路外,路都是汽车自己走出来的。沿途河流密布,却没有一座桥梁,更没有船,汽车过河只能从河床里趟过去,不少车在河床熄了火,有的被雪水冲走,有的等上十天半月,遇上过路的搭救上来,车不是报废,就是丢弃在荒野,司机要回去请人来修理,前后一二个月也是可能的。尽管我们有手机,但它出了拉萨就成了一坨废物。
我们有备而来,车上的食物足够我们吃上半月,又有两部车同行,但多次走过阿里的扎两,还是千方百计阻止我们走北线。本来在拉萨我们就讲好从北线上南线回,到了日喀则他就跟我们商量走南线。快到二十二道班又一个劲说南线好,不要去北线了。每谈到北线,他就掩饰不住一脸的惶恐。
我们态度十分坚决,能北上无人区看一看藏北大草原,无论付出什么代价,我们都愿意。
扎西无可奈何转向北面,嘴里还咕咕哝哝不知说些什么,一脸不高兴。
与南线相比,路往北一拐,路面明显差了。所谓路,是车轮在石头是压出的印痕,广袤的地上到处都是石头,石头泛着白光,若非隐隐约约还分辨得出小草,真有踏上火垦的感觉。
有人在路边垒起了一排石堆,那是向神灵祈求保佑。无边无际的石头铺在不尽的视野里,是那么奢华,没有节制,一起随着车轮向前延伸着。汽车颠得筛糠似的。
远远的地平线,一座孤立的山峰,聚集了大片乌云,其状恰如正在喷发的火山。丰田车跑了半天,渐渐抵近山脚,迎面流来了一条河,河床上蒸腾起缭绕雾气,并伴有噬噬响声。数百处地热喷泉冒了出来,有一处直喷向高空,达数十米,让人感到山崩地裂如在眼前。喷泉下的地表被硫磺染成了红色。
我们早已忘记了这样一个事实:作为一个茫茫宇宙中的星球,地球仍是不稳定的,尽管高混沌初开、山崩地裂的时期远去了,但地震、海啸、火山、龙卷风却从未停止过。这片年轻的高原也在不断地上升着。我们已经习惯于歌颂大地的美丽和馈赠,由于过分的安逸,而忘记了地球内部的活动,世间沧海桑田的变迁。正像我们舒适了,就忘记了作为生命的自己也在变化着:皮肤上在起皱,骨头正在钙化,血液变得粘调,直到我们迈动脚步也十分艰难的一天,才正视生命,感觉它的大限。我们也不正是在耗竭着地球的资源,污染着她的环境,破坏着她的生态平衡吗?
地球在吼着,只是我们没有听到。踏足这片灼热的红土,我听到了来自地层深处的声音,它是恐怖的,令人颤栗的声音,是让人不得不马上逃离的声音。只要你听到过它的嘶吼,你就会觉得自己一生都是在“掩耳盗铃”的自欺欺人中生活,永难回复从前的平静。
我一步一步走向山坡上的车,胸闷气虚,头昏眼花,四肢乏力,脑涨欲裂,强烈的高原反应第一次让我面如土色。
这里海拔高度估计超过了五千米。人在大自然面前多么渺小。我吃力地挪动躯体,向着百米之遥的丰田车走去。我感到了地球、天体和茫茫宇宙,感到了那个遥远的洪荒年代,感到自己如同蝼蚁。
山上的云雾漏出一角天空,皑皑积雪就在我们的头顶。那山顶正在下一场大雪。
翻开地图,这个方位只有一座叫格布日的山,海拔六千一百八十五米,山下有一个湖,一切都相符。然而,我们是在山和湖之间,地图上的路却在湖的东面。这座山也许是格布日,也许是别的什么山,我为对它的一无所知难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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