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舍说他要在《骆驼祥子》中,从一个车夫的内心状态观察到地狱究竟是什么样子,这可以看作是这部作品构思的主轴,焦点,侧重方面。应该说,暴露旧中国的黑暗,揭露它的形同地狱的本质,这样的主题在当时进步作家的作品中是都广泛地接触到了,也不乏力作。然而,从一个人力车夫一生的浮沉,展示城市处于底层的贫苦市民的悲苦生活图景,这却是《骆驼祥子》独具的特色。
这是怎样阴森而晦暗的地狱呵!
《骆驼祥子》中以祥子的行踪为线索,把笔触深入到当时北平的各个角落。西安门大街刘四人和车厂的对于人力车夫的无休止的榨取和车夫的苦痛的挣扎,电影院附近小茶馆中人力车夫的辛酸的、不平的闲话和食不果腹的三餐,西城毛家湾大杂院没有春天的、充满了痛苦打骂的非人境遇,西直门外白房子中沦落于“卖肉”维持一家人生活的哭诉无门的不幸人们,等等,等等。尽管作品的笔墨有深浅,有浓淡,然而合起来都给我们展示了当时军阀混战、政治黑暗下的北京劳动人民辗转于痛苦深渊之中的生活图景。
对于大杂院的描写,是令人颤栗的,甚至使人不忍卒读:
大杂院里有七八户人家,多数的都住着一间房,一间房里有的住着老少七八口。这些人有的拉车,有的作小买卖,有的当巡警,有的当仆人。各人有各人的事,谁也没个空闲,连小孩子们也都提着小筐,早晨去打粥,下午去拾煤核。只有那顶小的孩子才把屁股冻得通红的在院里玩耍或打架。炉灰尘土脏水就都倒在院中,没人顾得去打扫,院子当中间儿冻满了冰,大孩子拾煤核回来拿这当作冰场,嚷闹着打冰出溜玩。顶苦的是那些老人与妇女。老人们无衣无食,躺在冰凉的炕上,干等着年轻的挣来一点钱,好喝碗粥,年轻卖力气的也许挣得来钱,也许空手回来,回来还要发脾气,找着缝儿吵嘴。老人们空着肚子得拿眼泪当作水,咽到肚中去。那些妇人们,既得顾着老的,又得顾着小的,还得敷衍年轻挣钱的男人。她们怀着孕也得照常操作,只吃着窝窝头与白薯粥;不,不但要照常工作,还得去打粥,兜揽些活计——幸而老少都吃饱了躺下,她们得抱着小小煤油灯给人家洗、作,缝缝补补。屋子是那么小,墙是那么破,冷风从这面的墙缝钻进来,一直的从那面出去,把所有的一点暖气都带了去。她们的身上只挂着些破布,肚子盛着一碗或半碗粥,或者还有个六七个月的胎。她们得工作,得先尽着老的少的吃饱。她们浑身都是病,不到三十岁已脱了头发,可是一时一刻不能闲着,从病中走到死亡;死了,棺材得去向“善人”们募化。那些姑娘中,十六七岁了,没有裤子,只能围着块什么破东西在屋中——天然的监狱——帮着母亲作事,干活。要到茅房去,她们得看准了院中无人才敢贼也似的往外跑;一冬天,她们没有见过太阳与青天。那长得丑的,将来承袭她们妈妈的一切;那长得有个模样的,连自己也知道,早晚是被父母卖出,“享福去”!
二强子的一家,不过是这个大杂院中的一个代表。老舍以极严峻的笔触,勾画了强子被苦难生活扭曲了的性格。由于生活无着,他以二百元的价钱把女儿卖给了一个军官;因为年纪大了打算不再拉车,改做小买卖,结果却赔了本钱。赔了钱,他难过,难过就常借酒浇愁,醉了,在外面时常和巡警们吵,在家里拿老婆孩子杀气。在他清醒的时候他深自愧悔,“他觉得自己不是人。在这种时候,他能懊睡一天,把苦恼交给了梦。”他决定再买辆车,然而他的虚荣又使他不能同其它车夫一样去张罗生意。他觉得他是高等车夫,往往摆起穷架子,事事得有个谱,这样做的结果,是在“车口儿”白“泡”一两天而拉上个座儿。等到偶然拉上个好座儿,腿又不给他的车与衣服作劲,跑不动,这又增加他的难过。由难过而想到女儿,于是又去喝酒。有一次,酒醉之后,一脚踹在妻的小肚子上,妻从此始终不能再下地。不久去世了,死时还“穿着卖女儿时候做的蓝大衫”。生活无着,他只得把用卖女儿得的钱买的车以贱价卖给祥子。这时小福子因为军官远走高飞,独自回到家里。二强子必须维持一家四口人的生活,苦痛使他想借酒麻醉自己,而无人怜惜又使他自暴自弃。高兴的时候,他给孩子大把花钱,“爸爸在苦奔,奔的是孩子!”当他不高兴时,一两天不管孩子们吃了什么。孩子们只好自己去给办红白事的去打执事,或者捡些破铜烂铁卖钱,去买几个烧饼。走投无路,他竟狠心地要小福子去“卖”:“你闲着也是闲着,有现成的,不卖等什么?”他从闺女手里索钱,还要装“体面”,似乎她女儿是“天生的不要脸”,而不是他逼迫的!他喝的不是酒,是生活的苦水。父女关系早已荡然无存,有的只是一种求生的冰冷的意识。他也有悲哀、痛苦,但更多的是麻木。
小福子的形象,虽然着墨不多,却写得深切动人。她柔弱、和顺、深情,尽管身受生活的劫难,遭人蹂躏,而善良的人性并未泯灭。她在家庭中的地位使她意识到自己的责任。这样的描述是催人泪下的:“看着醉猫似的爸爸,看看自己,看看两个饿得象老鼠似的弟弟,小福子只剩了哭。眼泪感动不了父亲,眼泪不能喂饱了弟弟,她得拿出更实在的来。为教弟弟们吃饱,她得卖了自己的肉。搂着小弟弟,她的泪落在他的头发上,他说:‘姐姐,我饿!’姐姐!姐姐是块肉,得给弟弟吃!”在人们的注视下,她因为这种屈辱的身份而不敢出门,如同害怕捕打的小鼠,胆怯而畏葸的过日子。这种胆怯不是因为怯懦,而是因为她仍保留着人的羞耻之心;如果从她的所作所为来看,她以瘦弱的身躯,在孤苦无告的境遇中承受着生活加给她的千钧重压。她是一个大勇者。“死是最简单容易的事,活着已经是在地狱里。她不怕死,可是也不想死,因为她要作些比死更勇敢更伟大的事。她要看着两个弟弟都能挣上钱,再死也放心了。自己早晚是一死,但须死一个而救活了俩!”她决定:贱卖!她并不甘于堕落,而经济支绌逼她走上这一条可耻的道路。只要有一线希望,她还是力图挣扎出去的。当虎妞死后,她看到祥子的孤单,也感到祥子对自己的同情,她曾经希望同祥子结合。她虽然历尽了屈辱,而少女的羞涩却显示着她心灵的纯洁和对于真正的爱情的渴望。老舍给我们描述了这样一个出污泥而不染的女性:她从表面看是不洁的,然而她的心却是莹白如玉,她的感情厚重而执着。她同祥子本来有可能成为夫妻,然而又是“贫穷”这个致命的障碍,使祥子不愿却又不能不暂时斩断他们之间的牵连,而期以将来“混好了”再来接她——就这样,小福子最后一次失去了逃脱地狱的机会,她的悲恸是可以想见的。这以后,她几经周折沦落到了“白房子”,终于因为不能忍受那非人的蹂躏,女扮男装逃出虎口,自己毁灭了自己青春的生命。如果说,二强子是心先死而后性格扭曲变形,那么小福子则是身遭凌辱而心怀高洁。她是在那个地狱中闪烁着人性光辉的圣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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