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整体上来把握严复的翻译,它确实不同于一般的译品,其超出同侪之处表现在:首先,严复对于原著有一番严格的审读和研究。严复是一个启蒙思想家,他译书的目的就是挟持译介“西学”的声势,沟通中西文化,宣传自己的思想主张,启迪人们走上救亡图存的道路。他在《天演论》的序中如是说;“风气渐通,士知葊陋为耻,而西学之事,问途日多。然亦有一二巨子,訑然谓彼之所精,不外象形下之末;彼之所务,不越功利之间,逞臆为谈,不咨其实。讨论国闻,审敌自镜之道,又断断乎不如是也。”这是他的卓识。“自从《天演论》出版,1898年以后,中国学者方才渐渐知道西洋除了枪炮兵船之外,还有精到的哲学思想可以供我们采用。”[14]严复翻译的著作都是反映西方资本主义社会政治、经济及其价值观念富有代表性的作品,它们共同构筑一个比较系统的思想体系,大体反映了资本主义社会的文化背景和理论基础。这对中国人认识西方,看清世界大势,具有震撼心灵的启蒙作用。因此,严复不是一般意义上的翻译家,胡适称其为“介绍西洋的近世思想的第一人”可谓恰如其分。
严复译书不仅以启蒙为职志,而且是将之作为一项学术工作来做、凡与原书有关的书,他都涉猎;他所作案语,旁征博引,解说详明,或批评原著,或阐发意旨,或触类旁通,或中西对比。这对读者理解原著和译者的思想,自然有极大的帮助。“通观翻译史上,关于选择原书一层,处处顾到,如像严复的,实未之见。”[15]作为一个翻译家,严复被人们称誉且被后人引为典范还有他一丝不苛。严肃认真的翻译态度。严复译著不多,字数也不过170多万字、[16]他所译的八种著作,只有《原富》、《法意》、《群学肄言》、《社会通诠》四书系取原书全译。《群己权界论》不过是长篇论文。《天演论》也只是赫胥黎著《进化论与伦理学》中的导论和其中两节。至于《穆勒名学》尚不及原书一半。故严氏的译本与同时期林纾的译书相比,在数量上明显见少。但在质的方面,林纾却绝不可与严译同日而语,这也是严复羞与林纾为伍的原因。如从翻译的态度和译品的高低比较林、严两人,严复也远在林纾之上。严复译书,字字推敲,句句勘酌,可谓煞费苦心,以他自己的话说就是“一名之立,旬月踟蹰”,“字字用戥子称出”,用功之精尤为后人所推重。他自己提出“信、达、雅”的翻译标准,常被后人称道,在近代翻译史上,几乎成为一个不可移易的翻译原则。严复首次系统谈及自己的翻译观时,有一精辟的见解:
“译事三难,信、达、雅。求其信已大难矣。顾信矣,不达,虽译犹不评也,则达尚焉。
“……此在译者将全文神理,融会于心。则下笔抒词,自然互备。至原文词理本深。难以共喻,则当前后引衬,以显其意。
凡此经营,皆以为达;为达即所以为信也。《易》曰:‘修辞立诚。’子曰:‘辞达而已’。又曰:‘言之无文,行之不远。’三者乃文章正轨,亦即为译事楷模。故信、达而外,求其雅尔。此不仅期以行远已耳,实则精理微言,用汉以前字法句法则为达易,用近世利俗文字则求达难,往往抑义就词,毫厘千里。审择于斯二者之间,夫固有所不得已也。……。
严复提出的这三个标准,虽少有人能做到,但对中国近现代翻译界的影响极大,在此之后从事翻译工作的人几乎都不免以之为标准来要求自己。
严复本人的译作是否已做到信、达、雅兼备呢?他每译一书是否忠实地遵守自定的标准呢?后人对此臧否不一。最早对他的译著作出评价的是吴汝纶,他说:“今西书虽多新学。顾吾之士以其时文公犊说部之词译而传之,有识者方鄙夷而不知顾,民智之渝何由?此无他,文不足焉故也。文如几道,可以言译书矣。……今赫胥黎之道,……严子一文之,而其书駸駸与晚周相上下。然则文顾不重耶?”[17]对严氏译文大加赞赏。
蔡元培先生认为:“他(指严复)的译文,又很雅驯,给那时候的学者,都很读得下去。所以他所译的书在今日看起来或嫌稍旧,他的译笔也或者不是普通人所易解。但他在那时候选书的标准,同译书的方法,至今还觉得很可佩服的。”[18]承认严译在当时雅而且达,但或非今日普通人所易解。
胡先驌说:“严氏译文之佳处,在其殚思竭虑,一字不苟,‘一名之立,旬月踟蹰’。故其译笔信雅达三善俱备,吾尝取《群己权界论》、《社会通诠》,与原文对观,见其义无不达,句无滕义。……要为从事翻译者永久之模范也。”[19]
近期对严复的翻译给予高度评价的是王佐良。他认为:“在翻译实践上,严复不斤斤于求得与原文的形似,而着意使译文合乎中国古文传统的体式。例如他翻译赫胥黎的《天演论》,往往以单句译复句,以平列代主从,改第一人称为第三人称,化平实的叙述为生动的敷演,用意在于以传统的史家笔法,译这部论人类进化的名著,以增强读者的历史感。另一方面,严复对于科学术语的翻译则勇于创新,而又丝毫不苟。他所立的某些译名一直沿用至今。”[20]
否定严译的人也大有人在。傅斯年就说:“严几道先生译的书中,《天演论》和《法意》最糟……这都是因为他不曾对于原作者负责任,他只对自己负责任。”又说“严先生那种达指的办法,实在不可为训,势必至于改指而后已。”[21]
张君劢对严译批评道:“以古今习用之说,译西方科学中义理。故文字虽美,而义转歧。”又说:“总之,严氏译文,好以中国旧观念,译西洋新思想,故失科学家字义明确之精神。”[22]
上述对严译评价的歧议,与其说是对严译本身的争议,不如说是对翻译标准的看法不同,倾向意译的肯定严译的价值,坚持直译的则否定严译的路子。关于翻译标准的争论,即意译与直译的争论,一直延续到当代,至今难分轩輊。但严译在文坛的影响力却是不争的事实。
不管人们如何评判严译,严复自己确曾对译作下了很大的功夫和气力,他称自己译书“步步如上水船,用尽气力,不离旧处,遇理解奥衍之处,非三易稿,殆不可读。而书出以示同辈,尚以艰辛为言,设其轻心掉之,真无一字懂得矣。”[23]凭藉他深邃的思想见解,深厚的中西文字功底和锲而不舍的勤奋精神,他的译作也非一般译者所能几及。后人在论及近代中国文学史、哲学史、思想史、学术史时,都不能不给严译名著留下一个重要的地位。鲁迅对此深有感触地说:“现在严译的书都出版了,虽然没有什么意义,但他所用的工夫,却从中可以查考。据我所记得,译得最费力,也令人看起来最吃力的,是《穆勒名学》和《群己权界论》的一部作者自序,其次就是这论,后来不知怎地又改称为《权界》,连书名也很费解了。最好懂的自然是《天演论》,桐城气息十足,连字的平仄也很留心。摇头晃脑地读起来,真是音调铿锵,使人不自觉其头晕。这一点竟感动了桐城派老头子吴汝纶,不禁说是‘是与周秦诸子相上下’了。”[24]历来对文言文持贬责态度的胡适也认为严译是功力之作,他说:“严复的英文与古中文的程度都很高,他又很用心,不肯苟且,故虽用一种死文字,还能勉强做到一个‘达’字。他对于译书的用心与郑重,真可佩服,真可做我们的模范。他曾举‘导言’一个名词作例,他先译‘卮言’、夏曾佑改为‘悬谈’,吴汝纶不赞成;最后他自己又改为‘导言’。他说:‘一名之立,旬月踟蹰;我罪我知、是存明哲。’严译的书所以能成功、大部分是靠着这‘一名之立,旬月踟蹰’的精神。有了这种精神,无论用古文白话,都可以成功。后人既无他的工力,又无他的精神;用半通不通的古文,译他一知半解的西书,自然要失败了。”[25]又说:“严复的译书,有几种——《天演论》,《群己权界论》,《群学肄言》,——在原文本有文字价值、他的译本,在古文史也应该占一个很高的地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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