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何处理仇人的骨灰_钟伟民【完结】(4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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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来了个萧廷良

  开了店,就不必出门购物了;下午坐在店里,总有人走进来,不一定是买东西的,更多的是,卖东西的。

  读友藏了好石,要出让,要交换,固然会来;编绳结和卖玉器的,也会来兜售和寄卖;我不会看玉,但遇上精致的,会买下来送人。大陆人涌澳,我这家店没对他们宣传,从没受惠;但大陆人满街乱走,某天,忽然撞进来一个雄赳赳的虬髯汉,“我是画家,画山水,在国内算很有名气的。”他老实不客气,自我介绍,像自我吹擂。请他写下名字,字太草,“萧……萧什么?我眼睛不好。”名画家,真抱歉,我就认识齐白石、张大千、徐悲鸿、程十发、黄永玉……

  “萧廷良。”他说。“幸会啊,名字,对,我听说过,听说过。”当然,是客气话。“明天,我带一批画让你看看,你觉得可以,就挑一些。”他说话直率,半点不迂回。“你怎么知道我这家店?”我问。“不知道,我到处走,碰上了,随便走进来。”他说。大概整个澳门让他走遍了,口干了,喝掉我大半桶水。

  虬髯汉一走,我就上网,查他底细。“中国著名画家,一九四九年生于辽宁辽阳,作品多次被台湾海基会和辜振甫老先生收藏……多次在韩国和日本获奖,名字编入中国美术巨著,如……”果然,有点来头;北方人,长得豪迈有气度,也不像是来瞎吹的。

  翌日,他捎来十几张水墨画;眼前一亮,暗喝一声彩:“自由行,让大陆画家满街自由乱走,原来也有个好处。”买了一张,他送我一张,认真嘱咐:“你自己收藏好了;要卖,别卖得便宜,那会影响我的声誉,往后难做事。”画家萧廷良喝掉余下半桶水,又满街乱走。

  我一天里买了好多东西,几乎花光版税和稿费;开店,自己过购物瘾,我大概还是港澳第一人。

  即食的人生

  世上,充满了“即食”的东西。

  “即食”,有时候,是为了方便,有其必要,无可厚非。比方说,攀登额非尔士峰的人要在山上喝一碗牛尾汤补充体力,他没可能去捉一条牛,砍下牛尾,投入番茄等配料慢火熬几个钟头,他只能吃罐头,或者用汤粉掺了水喝;“即食”,是权宜,是暂代,是无可奈何的偶一为之。

  然而,我上餐厅去喝牛尾汤,你给我一盅用粉末泡的,即冲即饮,我为什么还要来?我怎么不在家里喝?偏生好多餐厅,就算那是“一流”的西餐厅,供应的“汤”,都是“即食汤”。

  到澳门荷里活餐厅去吃饭,黑眼圈六记明和荷里益这天刚参观过一家美国公司的汤粉展销,“什么汤都有!”荷里益大开眼界,捎了几包“龙虾汤粉”回店里,让朋友们试味;可惜,就是另添大量鲜鱼鲜虾同焗,焗出来的汤,也只是有其形,失其神,口感丧尽,味道虚无缥缈,不持久,得出来的结论是:要做好汤,汤粉用不得,工序省不得。

  再好的汤粉,甲店用,乙店也用,仍然是“千店一味”,怎么能留客?

  更坏的,其实是这种“即食”的态度,这种态度,滋生了电影的“七日鲜”,“作家”七天内写一本小说;艺术作品,即兴,是有的;但从来没有“即食”这回事;生产的人,不以生产“即食”小说或者电影为耻,难得“吃”的人,还视为十全大补餐,嗷嗷待哺。

  当“即食”渗透到每一个范畴,那其实是文明和文化的沦落;厨艺在沦落,文艺也在沦落;甚至,你正在谈的这场恋爱,这即食的感情,也在沦落……

  衣橱里那一片月色

  绝少买衣服,然而,时日过去,大衣橱还是爆满;衣橱爆满,日常穿的,唯有叠好了堆在床头;反正到了该着眼“内在美”的年纪,外在美不美,懒得讲究。

  穿衣,是眼前有什么,穿什么;明知道衣橱里,是不合身也不会穿的衣物,却一直不想,也不敢去整理;杂物无穷,空间有限,整理,意思就是舍弃;然而,真能舍弃么?

  这条领带,曾经紧勒年轻的硬脖子,飘扬在某个难忘的场合;这条围巾,奇形怪状,是很旧很旧的情人第一件针织实验品;这方手绢,为自己辜负的女孩,拭过泪;这袭毛衣,害另一个女孩耗费钱粮,当年,从远方寄来这柔韧的情意;这套运动服,怎么就只有上衣?唉,记起来了,原来裤子买大了一号,她拿去换,这一去,就没有回头……

  所谓的衣橱,根本就是一部用木头做封面,拿布料当字纸的情感日记;那软绵绵的册页,触手仍有余温。余温犹在,怎么倏忽十载?转眼二十年?旧衣橱,实在翻不得!

  衣物,重新叠好归位;这样一座记忆体守在床畔,静夜醒来,恍惚间,还看得见缝里透出来当时的月色。但衣橱满了,毕竟有个好处,那就不怕女孩出嫁了,还忽然再跳出来吓人,埋怨说:“你回来太晚,烧好的菜,都凉了。”

  再过若干年,或许,真该找个道德神父念念经,为大衣橱来一场庄严的葬礼,待献上最后一束白玫瑰,就目送这几块结满爱恨的木头滑入焚化炉。

  当然,也说不定是衣橱木然送我,水远山长,记忆送人,人送记忆,从来都一样。

  老师吃掉小飞侠

  原来有一种病,叫“小飞侠综合征”;病者到了高龄,还是爱穿花俏童装;严重者,甚至“七张几嘢”,还“扎起辫仔”,把自己扮成小可爱。彼德潘认为世上有不老之地,他贪恋那片不老地;他要做一个永远的小飞侠;老飞侠,是他人生的梦魇。

  不是说人该有“童心”吗?为什么坚持“童身”,却是病?

  因为碍眼。为什么碍眼?因为大家对年龄,其实有个定见:什么岁数,该是什么样子。没明文描述,但心里,有个谱;谁不依这个“谱”装扮,行事,就离谱了。不在众人的期望下活着,有时候,会被视为病,变成综合征。

  “书展”一来,“女作家”又得开始斗坚挺;坚挺,代表年轻,就算年近花甲,还是年年去挺胸,以为书堆里,也有一片不老地。美,就是在不同的年纪,有跟那个年纪相应的样子,做跟那个年纪相应的事;年高,德昭,那叫美,叫雍容。

  也有上了年纪,不扮小飞侠,却找个小飞侠来“永葆青春”的;那是另一种恶性综合征。

  听广播,有中学老师诱奸女学生,一天,老师驾车接女学生下课,遇上老婆开车穷追,老师不肯面对“老”和为人“师”的事实,他踩尽油门,想逃;两部车,在情欲的公路上飞驰,终于,轰!三个人受伤送院,没有人不治。后来,老师回到恶妻身边,把女学生拱手让给一个同事,没多久,女学生就怀孕,还跟老师的同事结了婚,据说,婚后很快乐。

  这件事,反映了一些“老师”对年轻的眷恋,尤其对年轻女学生肉体的眷恋;他们不穿童装,没有童心,他们道貌岸然,外观百分之一百成熟;他们不是小飞侠,他们在课堂里走来走去,机会一来,却会撕破小飞侠的衣服,上下其手,逼她们变成大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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