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何处理仇人的骨灰_钟伟民【完结】(4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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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怎么可以让张学友在红馆舞台,对林忆莲大呼:“阿雪,我会在氹仔等你!不管多少年,我都会在氹仔等你!”不怕这话滑稽,就怕宁静雪误解,反问他:“哪一个氹仔?你知道,澳门一下雨就水浸街,到处都是氹仔,你要我到哪一个氹仔去找你?你湿淋淋,我怎么爱你?”

  我们又不是白纹伊蚊,怎么可以在水氹里海誓山盟?

  悲情动物

  学长蔡传兴说了一个动物故事:北方有大雁南迁,途中,雁小姐让射雕的误中,受伤坠地。她大难不死,让一户庄稼人治好收养了。雁在农家和鸡豕共食,不出一年,已肥硕如火鸡。翌年,庄稼人发现园中多了一只雄雁,竟然是南迁的雁先生循原路来寻觅爱侣。雁先生不嫌旧爱走样,要再效比翼;就可惜,雁小姐身如铅铁,已飞不起来!“问世间,情是何物,直教雁公心碎。”庄稼人,只能为这一段悲情,黯然落泪。

  龙华老板何明德,也说了一个动物故事:“过去,我经常到水塘去钓白花鲈;钓鲈鱼,要钓一对;不然,剩下的那一条,没几天就死。”德哥临风缅怀。他曾经钓了一尾公鲈,两三天后再去,鱼群闻声而遁,就一条鲈鱼直朝他游过来,吃了饵,从容赴义;水族有情,公鱼死了,母鱼就不想独活。

  我也有一个动物故事,早说过了,再简述,好和雁情鲈爱相映照。住公屋的时候,家里有天来了一只金钱龟;一层楼几十户,户户是没掩门的鸡笼;这龟,让人从国内掳来,却不知是哪一户的逃龟。家母用塑料大桶把龟养了,第二天,竟看到桶旁伏着一龟,体形较小,该是龟公。龟公龟婆,看不见,却原来互有感应。两龟共患难,龟婆逃亡路上失散了,龟公竟甘心潜入陋屋,爬到阳台水桶畔,等人逮捕。我们不会养龟,水浊不换,死了公的,母的一月不食;后来,悲伤大概平伏了,孤苦的龟婆活下来,活了十余年,今犹健在,日常唯散散步,聊遣愁怀而已。动物有情,情,深得教人惶愧。

  有空多读书

  一晃眼,原来是二十年前的事了。那时候,查先生正在“牛津”游学,春节了,我们在他《明报》董事长办公室上班的,传了一首打油诗给他,是讨红包的。查先生回了一首诗,我记心不好,最后几句,好像是:“你地班马骝,办事勤且快,利是一定来。”年中,查先生“学成”回来了,头一件事,就是过来派利是,时值六月,我们做马骝的,竟然接到压岁钱。

  十七岁,我就追随查先生和董桥先生做事,做过不同职位,包括查先生的中文秘书,好多读者对“金庸小说”的情节有意见,查先生都重视,我就整理了让他看;秘书要写信,写不好,查先生亲自改,这样习文,不是太多人能有的福缘。《明报》易手,我不打工了,游手好闲,也没再见过查先生。我当然知道怎么去联系,心里惦挂,就是不肯惊动人;年前,有作家协会邀查先生演讲,我知道地点,就回香港去跟他握握手,说声:保重。

  在凤凰卫视的新闻频道看到查先生,这回是“剑桥”了,好像是得了荣誉博士,查先生披着饰了红缎的黑袍,跟世上顶尖的学问家走在一起,校园,绿油油的,他在园里漫步的画面,好优雅,好美丽。查先生告诉记者,那袭黑袍,是要有大成就的人才佩穿的,他自己,是名不副实,还得用功,得努力去做研究……查先生的虚怀,是境界,是典范,高不可攀,也平易近人。

  二零零五年八月四日,艳阳高照,吹火风。这天,“蔡澜美食城”开幕,蔡先生忙坏了,四点多,开幕式一完,还得把查先生和查太太护送到我的“石头店”。

  感谢蔡澜先生,我终于可以在店里给查先生奉上几杯清茶,可以再侍候查先生一会儿,说到底,要不是他的容忍和庇荫,我十七岁以后那十六年岁月,一定会遇上更多的蹇滞。“有空多读书。”查先生嘱咐。知道了,我提早与世无争,查先生“花间补读未完书”的意境,我是向往的;店里有个小阁楼,访客日稀,以后就是小书房。查先生来看看我就回香港,我不会说什么,送到门外,还是请他保重,劝他:“多休息,刚光惦着读书。”

  下一盘文字棋

  用电脑写小说,有点像捉围棋,白屏上每一个黑字,都是棋子,每走一步,都得计算;计算,是写作的乐趣,却也有举棋不定的时候。譬如说,一个女孩,才十六岁,就要病死,但怎样死,才恰当?才有戏剧性?才可以顺势带出下一步?

  死法一:男主角尾生守在病房门外,因为困累,在长椅上瞌睡着了,梦中,他跟女孩在回转木马上团团转,忽然回头,女孩不见了,就是在那一刻,她离开了人世。

  死法二:女孩要求换一个房间,她对尾生说:“我上次住的房间,可以看到窗外的鸢尾花。”他知道花已经凋谢,还是去找人为她换房,待他回来,女孩却在那个没有花香的房间离开了。

  死法三:尾生买来一盏桌灯,是送她的生日礼物。“怎么都是扁的?”他发现病房用的,都是扁口插座;桌灯,却连着圆脚插头,那是方枘周旋于圆凿,始终配不上对。“你稍等,我去借个万能插座就回来。”尾生保证:“这灯亮起来,可美呢。”他转身要出去,但女孩小声叫住他。“怎么了?”他问。“谢谢你。”她的笑容化开了,溶了,在黑暗里,就留下跟消毒药水分不开的幽甜气味。

  “我们不供应电器,也不鼓励家属带来电器;不过,”值班护士告诉尾生:医院大堂有小卖部,可能有他要的东西。小卖部,出售零食和护理用品,连玫瑰花都有,而且,服务周到:“你要插座,我们可以代订,过两三天就有。”店员说。尾生百般无奈,忽然一阵凉风,原来过道上有台电风扇朝他不住摇头,电扇旁长椅上,就一个老头歪着打呼噜,他心生一计,到小卖部买了剪刀和药水胶布,蹑手蹑脚走近长椅,拔掉电扇插头,铰断电线,没等老头热死,走到候诊室把电风扇的插头接到桌灯上,就回到二楼病房。女孩侧卧着,脸朝垂着厚帘的窗户,尾生以为她只是睡着了,没喊醒她;他点了灯,那个阴冷的房间,就有了颜色,有了暖意……

  最终,选择了“死法三”;在小说里,人的生死,都可以选择。

  一室中国气

  过去,感冒咳嗽都吃西医的丸药;这一回,全盘中国化,吃梨膏糖止咳,晨昏翻热浓酽的药汤驱寒散热,味苦,就来一包久违了的陈皮梅。陈皮梅,真像一个老女人的名字;难得仍旧一样酸,一样甜,一样叫人回味。

  洋人病了吃西药,我,中国人嘛,中国人有中国心、中国肠和中国胃,当然宜配中国汤;一碗浓汤,用中国碗盛着,搁在明式花梨木案上,旁边配一方中国石,几条中国草,趁胡琴奏到哀恸处,来几声中国咳,我的天,窗外海棠花影里,再点缀几个穿蓝布长衫的女学生,简直就以为五四运动又要来了。

  国难当前,迷糊间,几乎就要披一袭中山装,抱病赶上女学生,一起瞎叫嚷:“打倒美国佬,打倒万恶帝国主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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