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何处理仇人的骨灰_钟伟民【完结】(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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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暴龙大宅庭院里,有一艘木船,只做了骨架。“你做的?”警察问。他在牢里七年,学木工,学得很用心。“专心学一门东西,或者做一件事情,就容易忘记一个人。”暴龙说。“你忘记了?”他知道,暴龙要忘记的,是他当年要烧掉的人。暴龙摇摇头:“所以,我还在做这艘船。”他幻想有一天,船做好了,他就可以和妻子一起出海,船挂了帆,就听风摆布。

  “船,两个人坐正好,不会有第三者。”暴龙说。“你认为她还会回来?”警察问。他仍旧摇头。“但你还在做这艘船。”警察有点费解。“做船,让我觉得实在,觉得船做好了,就会有那么一点不同了。”“船总有一天会做好,到时候,你可能会很难过。”他怕暴龙的躁狂症,一发不可收拾。“做船不容易,船壳做好了,我还得去雕琢它;雕琢和打磨,是一辈子的事。”暴龙说的,是创作之道;他用创作,去克服海一样深,海一样蓝的哀伤。

  慢吞吞

  一直要过“缓慢”的生活,除了有些该慢的事情做得快,比方说,好多年前考车牌,逢车过车,慌不择路,吓得考牌官要急刹车,一般来说,我做人行事,还是宁慢勿快,宁缺毋滥,是个最怕遇上“急惊风”的“慢郎中”。

  然而,遇上精神委顿,心情灰暗的日子,这缓慢,就容易沦为疏怠,人变了死蛇,大象当前,也懒得去吞。

  舒比格《当世界年纪还小的时候》录了篇叫《慢吞吞》的短文,里头有个“慢人”,算是我的同道;这个人,他不会到书报摊去买报纸,因为要买报纸,必须从学会走第一步那天就出门,这样,他才来得及在七十五岁之前赶回来死在家里。

  报纸,只好请人送来,但光是伸手去拿,就要一整天工夫,读到的,已是第二天的报纸。当然,报纸不是天天都要读的,少知道一点“名人”糗事,高官丑闻,日子还过得宁静畅美。

  船开了,就等下一班;这一辆车离了站,下一辆就要再来;事情做少一些,出门提早一点,有什么好焦急的?

  不过,过分慢吞吞,实在难以跟人相处,尤其跟情人相处;舒比格那小书里,情人就这么抱怨:“等到他给我的告别吻,我可能已经旅行回来了。但是无论如何,我会为他准备好见面吻。这样我们的吻(他的告别吻和我的见面吻)才会刚好碰上。等他感觉到我的吻的时候,我可能又要走了。”

  慢吞吞,有慢吞吞的快乐和悲哀。

  该登的,还是要登

  女人都爱男人能登高望远;局促一隅,诸事关心的男人,总让异性冠以一个“小”字;人一小,气就弱,越发惹人恼恨。

  但女人爱上一个天天想着登高望远的男人,这时候,才真个明白什么叫心痛心碎,头爆头痕。“我问他,登完七大洲最高的山峰,能不能停下来,不再登?”女人对着镜头说丈夫,边说边流泪。

  “不行,该登的,还是要登。”登山家丈夫说,真是铁板一块,仿佛要登的,是一篇讣闻。女人只好继续流泪;然后,搬出来登山家的母亲,仍旧泣诉:“他登上顶峰那天,他爸就要咽气,却还是要见那最后一面,我就跟老头儿说:‘你该去就去吧!他在山上,你就别等他了。’老头儿听完,就不等他自个儿去了。”

  每一次登山,都体验一次新的生命,登山家说。当中,自然有过瘾得要死的原因;只是一再撂下父母妻女在家枯等,牵肠挂肚,盼天可怜见早日送他回来,更怕他一失足成别人的千古恨最终回不来,这样做人丈夫,不是有点自私么?

  “我接到他在珠穆朗玛峰顶打回来的电话,激动得只是哭。”女人回想,仍然激动,仍然哭。他是无限风光在险峰,女人呢?“劝不来,只能跟他一起爱山。”女人这么说,说得多么委曲;明知道他爱上一个更吸引更诱惑叫做“山”的危险情人,无奈啊,只能跟他一起去“爱”;中国传统妇女,就有这样的美德;看了,真让人有星夜越境赶去娶大婆包二奶的冲动。

  禅宗劝人不必舍近图远,在家修行;《科学怪人》的作者借小说嘲讽好高骛远到北极去送死的男人,目的也只是请他们为独守空帏的女人设想,早日回家。冬天,登山家在不登山的时候送给老婆两串冰糖葫芦,问滋味,老婆答得好:“一串是苦的,一串是甜的。”在甜苦之间,女人就这样白了头。

  碉堡里的弱肉

  读友爱看我写人,尤其有代表性的,典型的贱人;这种人,经常耳闻,不时目睹,偶然来些点评或者眉批,批得他贱相毕呈,就算于世无益,到底可供解颐,消气。

  有一种东西,你要求他改善你的处境,他习惯上,只有一种反应:“公司,不能因为一个人的要求,改变既定的政策。”这大概也是“末期自卑症”的一项病征,他的自卑,扭曲成自大,自觉“他”等同为“公司”;“他”不想改正自己的谬误、外行和无知,就会使出这样的末技。然而,什么是“公司既定政策”?让同僚不快,让下属离心,让同业生怨,让冤家牢记贱名,伺机毒杀他这头黔驴,难道才是“公司既定政策”?

  末期自卑病患,绝不与人为善;他好斗争,但凡提出问题,要求改善的人,都是他的敌人;他对内结怨,对外树敌,不断为“公司”制造不稳定、不畅顺的因素。自卑病患,必定好弄权;弄权者,必定会招揽狐群,联结狗党,建筑个人的碉堡,“对抗”跟“公司既定政策”不符的“敌人”;他让一家公司布满“敌人”。

  我不爱摆弄人,也最恨让人摆弄;我绝对记仇,而且,有耐性;等贱人落了井,我就会去下石,再为他们钉盖;多行不义,必自毙;如果你看得长,看得远,就知道“公司”的“既定政策”只有一项:弱肉强食,就算在碉堡里的弱肉,最终,也不会有好下场。

  当爱情转淡

  “你不是恋爱专家,失恋总有经验吧?怎样分手,说什么总该有点心得。”读友看得起,问道于半盲。回想,人生苦短,走的爱情冤枉路,却苦长;离离合合,还真是有点“经验”的。

  “两个人,同居了几年,爱情转淡。我想重过独身生活,但日夕相对,无风无浪,无雨无晴,也无第三者;性事不多,大家像好朋友,怨他少行房?又怕他乱喝补酒。你说,怎么可以摆脱这个人,又不会伤了他的心?”读友追问。

  问题严重,苦思几天不果,忽然有悟:这根本不是问题!

  如果一个人仍旧爱你,你要走,不可能不伤他心。

  既然形同好朋友,大家就当好朋友好了;好朋友也难求,也珍贵。

  真要分手的话,只要一方萌生了这念头,只要这念头坚决,没有不成事的。要摆脱一个人,自然会对他冷淡,甚至冷漠;对方再健壮,一点点感受到这股寒气,大热天关空调,穿厚袄,仍然腾腾震;他要搂着你取暖,你像一座冰雕,你不会融化;他觉得眼湿湿,那是自己的泪。那张床,像停尸房的钢桌,夜半冻醒,想拥被长眠,手搭到你屁股上,惊上加惊:怎么连屁股,都像两团白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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