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家福_叶广芩【完结】(4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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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王满堂说,门墩那也叫孩子?那是畜生。

  柱子把双胞胎推到大妞跟前,一咬牙说,那您留哪一个?

  大妞毫不犹豫扯出一个说,就要这个。

  大妞还真没挑错,她留下的是刨子。晚上,大妞一边给刨子脱鞋,抱他土炕,一边说,奶奶没挑错吧?

  刨子说,没有。您瞧,线儿还在这儿拴着哪。

  大妞与刨子亲呢。刨子咯咯笑着,让大妞讲故事。大妞就给孙子讲那个永远讲不完也永远讲不腻的老马猴子的故事。

  刨子说,等等,您等我钻进去再讲。

  ……从前哪,王家庄有个大姑娘,长得甭提多水灵了,谁见谁爱。王家庄对面山上呢,有只老马猴子,住在山洞里,一来二去,老马猴子就看上了人家大姑娘……

  刘婶在鸭儿的婚事上有着积极的参与意识,没跟鸭儿商量,礼拜天就硬是给王家领来了一个适龄青年。青年人来得很突兀,连大妞也没有一点思想准备,刘婶大概是接受了上回的教训,采取了这种突然袭击的手段,以防再有人从中破坏。

  男青年坐在八仙桌前很拘谨,在大妞喝茶的招呼下很实诚地灌水。青年的白衬衣系在灰布裤子里,脚上是一双白球鞋,小分头,一看就是很本分的良家子弟。青年说他是安徽人,在益民食品厂做调点心馅的工作。又介绍了自己老家父母亲兄弟的情况。

  大妞让刨子看看他大姑在干吗,说这边来了个客人。

  刨子过来说他大姑梳头呢,大妞又让年轻人喝茶。青年又喝了一碗。刘婶说这个小张是青年团员,人老实本分,套儿他妈上食品厂去看货,一眼就看上小张了,觉着介绍给鸭儿挺合适。刘婶说,咱们找姑爷图什么,不就图个政治可靠,脾气好吗?能和和美美过日子,比什么都强。

  大妞问青年每月挣多少。青年说三十六。刘婶说这是没算奖金,他们每月还有八块奖金。大妞说花是够花了,又让刨子看看大姑去,看她磨蹭完了没有。大妞再请青年喝茶,青年又实实在在灌下一碗水。

  刘婶说,小张平时不抽烟,不喝酒,也不吃零食,惟一爱的就是做饭。他烙的饼,有十几层……

  刨子回来说,奶,大姑屋里没人了。

  大妞说,这丫头……这怎么说的……

  鸭儿当然要往外躲,她压根就不想谈什么恋爱,见男朋友,她才没那份心情。她只想一个人安安静静地待着,谁也不想见,什么话也不想说。鸭儿正往外走,正巧在门口碰见了织袜厂她的师傅苏赞,也是鬼使神差,偏偏苏赞今天就打王家门口过。鸭儿问她的师傅,怎么到这儿来了。苏赞是南方人,说着一口南方普通话。苏赞说,他要到前门的上海馆子去吃大馅菜馄饨。往常都是坐车,今天他发现从这条胡同斜穿出去再坐车可以省三分钱。来回就是六分,多六分钱在食堂里又可以买一个蛮像样的肉菜。苏赞说完看了看门牌,才知道鸭儿原来就住在这里、离上班的地方很远。

  鸭儿灵机一动,邀请她的师傅进家来坐坐。苏赞说他没有买礼物,第一次上人家空着手不大好意思,家里总是有老人的。鸭儿说她们家没那么多讲究。苏赞再三强调说只是进去看看,不过要对鸭儿的父母讲清楚,纯粹是偶然,是顺路,不是专门拜访。

  鸭儿说今天她们家只有她妈在家。

  在雕花影壁前,苏赞称赞影壁蛮漂亮的,鸭儿说那是她的姥爷雕的。苏赞听着姥爷这个词很生疏。鸭儿说就是她母亲的父亲。苏赞说那就是外公了。鸭儿说,我们叫姥爷。

  走到院里,正碰上刘婶和大妞送调点心馅的青年离开,见鸭儿领着苏赞进来,大家都觉得有点出乎意外。鸭儿给刘婶和妈介绍这是她们厂的苏技术员,大学毕业,她的师傅。

  大妞愣了,刘婶与青年也显得很尴尬。

  苏赞很亲切地叫,王家姆妈。大妞没听懂,只听见“姆妈”

  鸭儿很大方地说这是她的男朋友,把个苏赞听得有点摸不着头脑。刘婶对小张说,咱们走吧。大妞让再待会,鸭儿这不回来了吗?

  刘婶说,还待?不碍眼!

  大妞送走小张进屋,却见鸭儿把苏赞冷冷地晾在一边,自己一人抱着本书在看,全没了刚才的热情。

  苏费正无聊地看着座钟运行。

  大妞赔出笑脸说,常听我们家国英回来念叨您,早就想请您上家里看看,就是没逮着机会。

  苏赞说,真的呀,国英她常提起我?

  鸭儿说,我妈那是客气,您怎么连客气都听不出来。

  大妞说,怎么跟师傅说话哪?师傅就是师傅啊,徒弟跟师傅的关系,任谁也比不了,这个我懂。你爸那些徒弟,哪个跟他不是心贴心哪。

  苏赞说王家姆妈说得很好。

  大妞说,我这闺女倔,该说您还得说着点儿。

  苏赞说,不倔。一点也不倔。

  大妞问苏赞怎么称呼。苏赞说他姓苏,苏修的苏,叫赞,赞就是赞美的赞,赞不绝口的赞,赞比亚的赞。大妞直皱眉说这个名字怎么听着像苏三。问家住在哪儿,说是隆坊。问隆坊究竟在哪儿,说是上海的北面,苏州的东面,很富饶的平原上,产螃蟹的地方。

  后院传来周大夫留声机的声音,唱的是《秦琼发配》:

  将身儿来至在大街口,

  尊一声过往宾朋听从头

  ……

  舍不得太爷的恩情厚,

  舍不得衙役众班头,

  ……

  刘婶冲后院喊,孩子们都大考复习功课呢,你把留声机放这么大声是什么意思?

  周大夫说他打听过了,院里最后一个考完的是坠儿,昨天上午考完的。刘婶说那也不能放这么大声。周大夫问为什么,刘婶说内容不积极。周大夫问怎么不积极。刘婶说又是太爷,又是街役众班头,解放军在哪儿呢?革命群众在哪儿呢?周大夫说这是戏,是《秦琼发配》,唐朝时候的事,还没有解放军……你想那么多干什么?

  刘婶说,凡事就是得多想一个为什么。

  周大夫说,我又不是秦琼,我哪儿知道他干吗非得跟太爷腻腻歪歪的?

  刘婶说,所以秦琼也不是什么好东西……

  门墩插话说,秦琼是大英雄,还有李元霸、黄天霸、窦尔敦、李逵……

  刘婶说,瞧瞧,这就是影响。他在你这儿就得不到刘胡兰、黄继光、董存瑞的教育,知道的都是行役跟太爷。

  周大夫问门墩,知道不知道董存瑞?

  门墩说,知道,炸雕堡的。

  周大夫问黄继光呢?

  门墩说,堵枪眼的。

  周大夫说,你瞧,他都知道。

  刘婶说,感情不对,炸雕堡的,堵枪眼的,这是对英雄的态度吗?

  周大夫说,那你要我们怎么着?

  刘婶说,我实话跟你说,你不能腐蚀下一代,把复辟的希望寄托在第三代、第四代身上,我们无产阶级决不答应。

  周大夫说,我吃饱了撑的。

  门墩最近很露脸,门墩的期末考试数学得了98分。王满堂看着儿子的成绩单疑心重重。他不相信平时连乘法口诀都背不下来的儿子,数学考试会得98。王满堂问门墩是不是抄的。门墩说期末考试,东城区统一出题,换老师监考,隔一行一排座,他抄谁去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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