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方城郭_柳建伟【完结】(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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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天下午,白剑自作主张去县公安局采访赵春山。赵春山长着一张毫无生气、甚至于可以称作萎靡不振的瘦脸,上面褶皱很多很深,有一些很容易分辨出是利器刻出,右太阳穴左下方留有一块五分钱硬币大小的疤。这副尊容让白剑大吃一惊,他拿出记者证,直截了当说明了来由:“石佛寺吴玉芳死亡一案,龙泉有多种传闻,多半人认为是他杀。据了解,这案子最初由你经办,能不能告诉我一些一审的情况?”

  “我早知道有一天会有人来找我,可没想到会是中华通讯社的大记者。”赵春山眼神散乱,显得无精打采,“你找我能有什么用!案子早结了,死者亲属不让掩埋尸骨,状已经告到北京了。结果呢,结论眼下只能是自杀。再过两年,这案子就成了铁案了。”

  “当时的情况你总还记得吧?法医解剖报告是怎么写的?听说死者的头皮最先腐烂,按常理是不是该先烂肚子?”

  “三十几年了!我办的命案太多,记不太清楚。那些天下连阴雨,尸体腐烂很快。后来的现场报告是这么写的。”

  “听说死者断了一颗门牙,你当时注意到没有?”

  “有人证明那牙是摔断的。法律只相信证据,人证、物证。因为有人证,那颗牙只能摔断。”

  “在发现尸体前几天的一个晚上,有人听到申玉豹家曾发出女人的惨叫。”

  “后来证人又推翻了证词。他承认自己有夜游症,神经衰弱,双耳时而失聪时而耳鸣。县医院出具有诊断书。法律不承认一个耳朵有病的人关于声音的证词。”

  白剑不甘心失败,追问道:“赵科长,你真的以为一个怀了孕的女人会自杀吗?”

  赵春山眼神闪出一丝异样,神经质地扭了扭身子,“自杀的人各式各样,我没见过所谓怀孕的人不会选择自杀的提法。如果一个人对世界彻底绝望,已经选择了自杀,她不会顾忌什么肚里的孩子。”

  白剑愤怒了,站起来说:“真没想到一个大半辈子的行为可以作为良知注释的人会有这样让人不可理喻的晚节!”

  赵春山猛地一抬头,两眼放出贼亮的光芒,脸上的皱褶叫痛苦扭个七荤八素,阴森森地说:“小伙子,我枉活了五十几,还不知道什么叫生活,怎样做人,感谢你能来教导我。”

  白剑带着难以名状的坏心情,沿着大街徜徉,不时用皮鞋踢着路边上的碎石块。像是有一种神秘的力量在引导着他,当他不再低头踢石子儿,想抬头看看街景时,眼前出现了一块巨大的广告牌子:17日、18日经典名剧:《杜十娘》 领衔主演:著名曲剧表演艺术家欧阳洪梅

  白剑有点百无聊赖,看见几个老者正在排队购票,他走了过去。玻璃窗后面的小黑板上赫然写着:预售五天,甲票六元,乙票四元。白剑忍不住问一个老者:“老伯,唱曲剧还有这么多观众?还要预售,票价也不低。”老者笑道:“你不是本县人吧?”白剑有点惊诧,问:“你怎么知道的?”老者自豪地说:“只要是欧阳唱主角,场场爆满,龙泉土著都习以为常了。所以我猜你是外地人。”白剑纳闷一个几万人的小县城,演的又是旧戏,会场场爆满吗?忍不住问:“老伯,你是戏迷吧?”老者说:“我是欧阳的老追星族,她的《杜十娘》我已经看过二十四场了,百看不厌。当年我在北京,看过梅兰芳的戏,就不看别人演的,像《贵妃醉酒》,梅先生过世后,谁演我都不看,梅先生已是绝唱。欧阳的戏,神品呢,一看就丢不下。”

  白剑将信将疑,移动身子去看玻璃橱窗的剧照。剧照前面竟贴了一张欧阳洪梅差不多有二十寸大小的头像。那张头像一下子攫住了他。乍看一眼,她还像个孩子,浓黑的头发恰到好处地勾勒出了脸的轮廓,几缕刘海齐齐地勾在两道淡而有韵的弯眉上方。面容显得苍白而忧郁,仿佛可以感受到细腻的皮肤下时隐时现的细细青脉。嘴角微微地向上翘着,分不清是高贵、傲慢还是放肆、心比天高。面颊有一种弧形凹陷,在另外的面部可能算是缺陷,长在这里却使整个面部生动起来。最让人迷惑的是那双眼睛,是岩浆还是冰山?不敢断言。这分明又不是眼睛的全部,仔细一看,后面静静流淌的,肯定是天真和纯洁。“这是一种让人炫目、深邃复杂的美丽!”白剑心想,“没有非凡的经历,不可能汇聚这么多不可思议的内容。”

  想起林苟生多次暗示过的欧阳洪梅和李金堂的关系,白剑心里滚过一阵悲凉。这样一个女人不属于自己,不是朋友,而是敌对阵营里的生力军!白剑心里乱了好一阵儿。望见古堡时,一个念头兀自跳了出来:

  “但愿不要认识她。美能引出灾难。”

  第五章

  刘清松得知省个体企业协会副会长杨光干、地区乡镇企业局陈全生局长已来龙泉出席申玉豹荣昌贸易公司成立三周年庆典,权衡再三,还是决定给申玉豹抬回轿子。第一把手出席,不做主持人,也要作总结性发言,李金堂再霸道,形式上的正副他总要考虑。刘清松想起在中央党校进修时,同宿舍“四眼”先生的总结性发言:“政治家的争斗,有明暗两线,明线是给人看的,暗线才是本质。我曾研究过五百八十条重要新闻,同时出席的领导,相互间都有深刻的矛盾,一起参加重要活动,是权力之争取得均衡的结果。如今,能自自然然和对手同进一个画面,同吃一桌酒菜,成了政治家成熟的标志之一。”可是,这个突然冒出来的庆典,分明是针对中通社白剑那篇文章来的,理智上虽然已作出了正确选择,感情却仍在嘀咕。这轿总不能白抬。李金堂筹划这个庆典,也会请白剑到场的。白剑欠李金堂一份人情,说不定也会为申玉豹抬抬轿。工转干不是个小工程,白剑明白这个道理。看来应该给白剑一点诱惑了,要不然,他恐怕要认为我言而无信了。为了让李金堂安稳,犯不着放弃这个白剑。李金堂走这步棋,本来也没多少善意。是呵,用不着退让。想了好一会儿,刘清松拨通了庞秋雁宿舍的电话,“有件事想请你帮忙办一下。”庞秋雁那边嘟囔着:“人家正在休假,你不来慰问慰问,又派什么劳什子工作。”刘清松把嘴贴紧话筒,低声说,“怠慢了我的有功之臣,找机会我一定补过。眼下这件事,必须由你来做。你给招待所二○一白记者去个电话,就说他要的东西我已经联系好了,明天去财政局查批件是个机会。你要守住他,最好拖到晚上。”庞秋雁那边吃吃笑起来:“什么重大机密事,连我都敢押上呀?孤男寡女呆一起,你就不怕我给你出个情况?”刘清松骂一句:“当心水门事件!你办事,咱放心!事后给你详细汇报。”庞秋雁不依不饶,纠缠道:“事办成了有什么奖励?现在能不能在电话里预支一点点救救急,我这边都火烧眉毛了。”刘清松笑骂一声,把电话压了。

  查批件的事刘清松已作了周密安排,白剑用了两个小时就抄完了当年各级批件上的有用部分。中午,庞秋雁提出请白剑到城北门新开张的狗不理灌汤包子店尝鲜,白剑欣然同意。谁知这一顿包子竟吃了整整半天。白剑从未遇见过庞秋雁这样豪爽、这样健谈、这样能喝酒的女人。庞秋雁从社会、政治,一路谈到婚姻爱情,连对婚姻的极度不满也不隐瞒,说到动情处还眼圈发红,“不瞒你说,我们已经分居几年,这次从广州回来,路过柳城,我只是去学校看看女儿。其实,每一个进入政界的女人,都比普通女人苦,那一本本经难念呢!表面上看,我是一个工作狂,广州之行,天天像打仗,累个贼死,回来又马不停蹄进入工作。有时候我还真羡慕那些背着米袋子、拎着菜篮子和那些小贩子一分几厘讨价还价的女人,她们多自在呀!爱情死了,她们可以再栽一棵爱情树。政治女人,哪有这种便当!我当这个从七品芝麻粒大的副县长,在电视这么普及的时代,简直没一点人身自由。我请你来这样一个不起眼的小馆子吃包子,无非是想避免一些麻烦。老百姓思维单纯,绝对不会想到一个大记者、一个女县长会在一个灌汤包子店里饮酒谈心。选择政治女人这条路,难呢!”白剑深受感动,几乎抑制不住倾吐一肚子苦水的欲望,生怕在婚姻问题上和女县长产生共振,赶紧换个话题:“庞县长真直率!你们女政治家,负重是大。有人说:做女人难,做名女人更难,看来不假。你这次到广州要债,肯定很风光吧。”庞秋雁得意地笑了笑,却又轻描淡写道:“风光个啥,耍泼呗!不过,要是去个男书记男县长这么做就不灵了。这笔账拖了两三年,县里通过各种渠道要了十几次,差旅费花几万,一个子儿都没要到。如今三角债现象很普遍,要债真像过鬼门关。我这次去,准备了几步棋,几个方案。想不动干戈要到这笔钱,没门!我请了省里一个大律师,写好了讼状带着,摆出对簿公堂的架势,一到广州,就把状子递到中级人民法院,连给那个公司招呼也没打。第二步,我托朋友从北京请来了电视台和一家大报的记者,摆出要把这件事捅到中央的架势。实际上,真这么做,一点用都没有。法院是人家的法院,接了状子把你挂起来,隔上一个月,发个传票过来,要你去陈述情况,传票发十个八个,还是判不下来,搞皮了,你就得让步。所以,我知道他们并不怕打官司。做好准备后,我通过记者去见了他们的省委副书记。我就把事情的前因后果讲啊讲啊,讲得要吃午饭了,副书记说:小庞,咱们下午再谈。这种法子村支书都会用,我才不上当呢!我就说:我请你吃碗炒河粉吧。当然是副书记请我吃了饭。吃完饭我接着又讲,讲到三四点钟,我说:要不回这笔钱,我们只好告状,告不赢我就跳进珠江喂鱼。我们还准备长期和你们这个公司合作,这次我把矿上、厂里的合同都带着呢。我们一个穷县,有这几百万,活了一大片,这是救命钱呀!副书记硬是不开口。我就说:晚饭我请你,吃了饭我到你家里继续谈,你不知道,为这笔钱已经出了两起人命,人命关天呢。这个时候,我竟不由自主地哭了起来。副书记终于没了耐心,打了电话。我说:你还是写个条子吧。他就写了。事情到这一步,算是大功告成了。他们拿着三百万的汇票,又逼我和他们签价值五百万元的矿石合同。我说:还差一百多万,这笔清了,咱们从头开始。总经理提出剩下的一百多万用四辆进口车还,我答应了。这四辆车中,有一辆白色的车,样子很怪,他们说叫什么林肯,价值八十万。过两天,这几辆车就开回来了。唉,你在北京,这林肯牌到底值多少钱?”白剑摇摇头说:“我是个车盲。那合同你签了没有?”庞秋雁狡黠地一笑:“你猜呢?”白剑说:“肯定签了,要是不签,他们会扣下这几辆车的。不过,这个公司信誉这么差,过两年恐怕你又得去要这五百万。”庞秋雁放肆地大笑起来,“合同我签了,县政府的公章也盖了,可一块龙泉的石头他们也别想得到!合同上是说拖期要罚款,可谁来罚?这一回,货在咱手里,咱主动,法院也是咱的,怕他?是他不仁,咱才不义,扯平了。过几年,我下了台,当然也可能是高升,他们告状,连被告都找不到了。话说回来,这种痛快,这种享受,普通女人又享受不到,你说对吧?”两人一起笑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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