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张怡叫出声了,“不是说是陪人跳舞吗?怎么……”
郑丰圆冷冷地说,“别大惊小怪的。十块钱,也不好挣啊。在里面,你就得遵守这种规则,否则你只能走人。你要想正经八百跳舞,你参加排对好了。男人去那里,找的就是准性刺激。那里跟夜总会惟一的区别是:跳黑舞你拒绝出台,没人说什么,在夜总会你拒绝出台一、两次可以,多了,你就失去了进入这个市场的资格。所以,我现在的处境有点玄。三万块钱的债务,跳黑舞要用两年才能还清。张怡,怎么样?你跟我怎么能成朋友?决定去跳黑舞那天,我就开始认命了。那天,我问你借五十块钱,你说你没有。因为那时我已经欠你两百块钱了。过了一个星期,我还了这两百块。可你不知道,开口问你借钱时,我只剩两块三毛钱和四块五毛钱饭票了!”说到这里,眼泪无声地流了出来,“贷款读书试了几年,名额越来越少,为啥?需要贷款的贫困生,谁能保证毕业后马上能找到一份收入稳定的工作?银行不是慈善组织。鲁迅先生讲:一要生存,二要温饱,三要发展。我怎么老想到鲁迅呢。可能是最近读他读多了吧。更重要的是,鲁迅写出的真实,那才叫真正的真实。琼瑶写那些鸦片,初中我就说那是狗屎。三毛编的那些故事,高中我都知道那是谎言。周海涛跟我跳了二十几天黑舞,后来又以每月一千五为条件,不让我再跟别人跳黑舞,四个半月,只拉过我的手,揽过我的腰,你说,我该不该赌这一把。说了你可能不相信,我是听了周海涛说了他跟几百上千卖淫女的事之后,把我还算洁净的女儿身给他的。他说这些时,一直在我面前跪着。我把丑话说在前头,谁也不敢说她的先生会忠诚她一生。至少,周海涛那一个阶段,在我面前是个诚实的人。你可能还认为我是轻率。随你吧。你是张副市长的宝贝女儿,我现在给你讲件事吧。你听没听你爸说过十二年前黑岭县的一个小学教师,奸污七个九岁和十岁的女学生被枪毙的事?”
张怡摇摇头,“没听他说过。”
郑丰圆浅笑一下,说,“他不会给自己的女儿讲人间这样的丑行,不,是人的兽行。如果我是个胆小的、逆来顺受的女孩,我就是第八个受害者。在他那个简陋的办公室兼卧室里,九岁半的我反抗了,咬了他的指头,抓破了他的脸,我差点儿被他掐死。结果是,我逃走了,一路尖叫着喊救命,我活了下来,他上了断头台。这个案子是当我们县常务副县长的令尊大人亲自抓的,他应该还能记得这件事。这种事,不常发生。第五第六个受害者,都是在讲台后面,她们几乎是当着我们的面被奸污的。十多年了,有时候在梦里,我还能听到从讲台后面传出来的小女同学被蒙着似的疼痛的叫喊声,还能看见那个老师用力蹬地的两只脚,还能看见同学们一张张恐惧麻木的小脸。所以,直到今天,我从不踏上讲台,从不踏进老师的办公室一步。我怕。顺便告诉你,第六个同学在讲台后受蹂躏的那天上午,也是像这样一个春日的晴天,桃花谢过不久,教室外面,桃枝上有一群群鸟儿在叽叽喳喳叫着,间或还有黄牛哞哞的叫声隐隐传来,真的很诗情画意呀。我的同桌男孩,在整个过程中,一直歪着头在数桃树上的鸟儿。我前排左边的女同学是第一个受害者,她一直在埋头做作业。我前排右边第二个女同学一个多月前刚刚在讲台后面受蹂躏过,这时候她却能笑出来了。你说,我能不佩服鲁迅先生写的《示众》吗?”
张怡说,“圆圆,对不起,我确实对你了解太少了。我去年为什么对你说谎呢?我为什么对你说我没钱呢?圆圆,真的对不起。如果我没这么做……”
郑丰圆笑笑,说,“你用不着自责。我再给你讲点尾声吧。案子平息后,我们家成了其它受害家庭的眼中盯。有两年,我家根本无法养家禽,一养准死。这种仇恨直到我转学,还无法化解。我转学后,一种传言开始流行,传言说,那个老师其实只坏了郑家的丰圆一个人,这老师把郑家的丰圆搞成大出血,包不住了,郑家才告的,其它的都是屈打成招。这下你该明白我为什么憎恨故乡了吧?故乡在别人心目中充满着诗意,在我眼里,它只是一场噩梦。”抬头看见一个四十来岁,平头,穿着灰色夹克衫,走路有些拘束的男人从远处走来,小声说,“张怡,你别离开,他是我远房的堂哥郑跃华,对我们家,对我都有恩,你听听他现在叫我做什么吧。”
郑跃华说了一会儿天气,说了一会儿母校的变化,有些吞吞吐吐了,显然是想让张怡知趣地走开。
郑丰圆笑道,“二哥,这也是你的母校,别拘束,坐下来一起聊聊。张怡是我最要好的朋友,铁得很。当她的面,你什么话都可以讲。可惜你现在只是县里环保局的副局长,不是市管干部,不然的话,张怡一句话,也许就能让你平步青云。”
郑跃华看一眼张怡,笑笑,“那当然,平阳的潭子多大,水多深?等我再进步进步,能高攀上张师妹了,我一定开口。”
张怡敷衍一句,“到时我一定尽力。”
郑跃华看张怡确实没有走的意思,只好说,“四婶接到你汇的三万块钱,答应做手术了。县医院那边,我也联系了,找了做肺癌手术最好的黄主任。不巧的是,黄主任的老岳母前两天去世了,一家人去四川奔丧去了。手机我已经打了,黄主任说他一定尽力,来平阳前,我已经交待你哥跟你姐做好母亲住院准备,等我一回黑岭,马上住院。”
郑丰圆认真地说,“二哥,谢谢你了。你和二嫂对我们家可算有再造之恩呀。”
郑跃华指指郑丰圆,“又说傻话了。”
郑丰圆说,“好,大恩不言谢。二哥,局长跟副局长有区别我知道,可这环保局和城建局有什么区别,我就不清楚了。你为什么非要当这个城建局局长不可呢?”
郑跃华坦白地说,“都是校友,我也不藏着掖着。环保局,一年的经费是二十二万,城建局,一年的招待费就是四十八万。张师妹,也不怕你笑话,八三年毕业回黑岭,一晃二十年,我是一事无成。这县里庙小和尚多,副科一过四十三,原则上都不再提拔了。今年国庆节我就满四十二了,这次如果动不了,这辈子就这样了。年轻时,我的雄心壮志也大得很。这十六大也开了,中央委员也有我的同龄人了。这横向简直是没法比。”
张怡笑道,“所以,你一定要吃到这顿最后的晚餐,不惜一切代价吃到它。”
郑跃华也笑笑说,“生活是很残酷的,可以这么说吧。世界冠军容国团说,人生能有几次搏。平阳人听说黑岭人为争个副科长位置打个头破血流,肯定会发笑。北京人呢,听说咱H省为争个厅局长位置拼个你死我活,肯定也会发笑。我呢,听说老家村里的人为当个支书、支委用美人计,也笑痛了肚子。人呢,到哪座山唱哪支歌。但在我住的山头上,我一定会把这山的歌唱到高音C。”
52书库推荐浏览: 柳建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