郝静用手一捏信袋,说,“冉局长,太多了,我们不能收。”
冉启明说,“嫂子,不瞒你说,若是风平浪静,我一分钱也不留。现在不同了,有人从背后向大哥捅刀子,我不能不管。擦干净裤裆里的黄泥巴,也得成包成包买卫生纸。这两万块,算我表个态吧。现在是荒春,县里也没啥大事,你索性就在这儿多住几天,看看到底有多少人是小人。”
杨全智淡淡一笑,“收下吧。郝静啊,这次住院,不同往常。谁来看我,拿什么都别推辞。一箱鸡蛋,两包奶粉,一束鲜花,你都要一笔笔记着。过了这个坎,咱们一定要加倍还这些人情。”
正说着,一个留小胡子的小伙子,端着装满日常用品的红塑料盆,扶着一个花白头发的汉子,从对门的病房走进来了。刘彩珠和儿子周飞跟到门口,脸上浮着怪怪的笑意,朝对门向阳的房间打量。
郝静说话了,“唉,唉,谁让你们进来的?”
汉子朝床上一躺,“这张床,我已经睡三十八天了,我不想换地儿睡。”
郝静说,“我们进来时,你们早在对面了。这是医院又不是你们家……”
杨全智干咳几声,“郝静,你跟他们说什么?这些事不该你管。”
冉启明冲出门大喊:“护士,大夫,你们快来呀!”
小胡子骂道:“什么鸟医院!病人是上帝,不是你们想挪到哪儿就挪到哪儿的东西。别以为老爷子好欺负。”
一个瘦护士跑了过来,“十二床,你是怎么回事?怎么不听招呼呢?是不是要出院了,闲得发慌了?”
汉子指指床头上的牌子,“我睡的就是十二床。活这大半辈子,我都是良民。三十八天了,除了阴天,我天天能在这里看见太阳从那高楼缝缝里升起来。让我去住阴面,我住不惯。”
一个男大夫进来了,“这是医院,你们要讲点儿规矩。医院安排病人住哪里,肯定有院方的考虑。”
正说着,一个中年妇女领着一个少妇、一个姑娘和一个小平头进来了。中年妇女说,“什么规矩?还不是看我家老头子是下岗工人,好欺负?几万块押金,我们一分钱也没少交,凭什么把我们扔到阴面?你们去,把那屋咱家的东西都搬过来。有理走遍天下,我们不怕。好不容易轮到我们住一回单间,你们倒好,先来后到不论,反倒把我们一脚踢出去了。”
走廊里挤满了人,都在看这场纠纷如何收常在中年妇女的指挥下,几个子女很快把几箱水果、几箱鸡蛋从对面搬过来了。
林副院长赶过来了,简单问了问情况,问,“十二床今天能不能出院?”
大夫说,“昨天都可以出院了。我想着再观察两天更好。”
没等林副院长说话,汉子说,“反正我又没欠医院钱,我今天就住这张床。我想再看一回太阳从那楼缝里升起。”
杨全智笑了起来,“我见过倔人,可没见过像你这么倔的人。林院长,唐大夫,就这样吧,让这位老师傅再看一回太阳从楼缝里升起。”
中年妇女不高兴了,“老师傅,老师傅,他有多老?五十八岁能算老?”
杨全智说,“对不起,大嫂。五百年修得同船渡,咱们能住一间房……”
中年妇女正色说,“你说话要注意点,谁跟你住一间房了?”
郝静忙解释,“是一间病房。全智打呼噜,他是怕影响你们休息。”
中年妇女说,“老头子的呼噜我听了三十五年了,不听我还真睡不着。这一个多月,我在家睡觉,还要听他呼噜的录音呢。你可别拿呼噜吓唬我。今晚我也住这间房,住定了。”
这场风波,以杨全智的妥协而告终。
刘彩珠坐到周海涛身边感叹道,“是不是个官儿,到底不一样啊!你到底是男人,我记得十几年前你就说过,光挣钱不看路,挣不到大钱也守不住家业,可惜那时我听不进去。老周啊,等你好了,咱们也为你在政治方面投点资。我们俩就不说了,可为周飞他们,也得做。你也该说句话呀!”
周海涛闭着眼睛,慢慢说,“太阳从西边出来了。我知道你想干什么。你只是惦记我收的货款。哼,几十年了,我太了解你了。还有你们俩,跟你们这个妈跑吧,总有你们吃大苦头的一天。刘彩珠,我知道,你杀我的心都有。我告诉你,我是收了一百二十四万货款。你可以去法院告我。”
刘彩珠脸色气得铁青,恨恨地说,“那你就去死吧!”抬腿出了病房。
周海涛睁开眼睛笑了起来,直笑得泪流满面,直笑得干咳得浑身乱颤。周飞和刘燕木然地看着父亲,动也不动。显然,他们已经习惯了这种家庭氛围。
第二天一大早,从黑岭赶来看望杨全智的人,来了一拨又一拨。没到中午,各式各样的花篮已经把病房里的空地摆满了。像是再也受不了这种强烈对比带来的刺激,上午十一点,中年妇女向她的子女下达了结账出院的命令。这个十五岁就进了国棉六厂的女挡车工,原以为有了个开一间汽车修理厂的儿子,家里有了够用的金钱,就能和任何人平起平坐了。看看满屋的鲜花,看看那一个个厚厚的牛皮纸信封,她有点儿气短了。
十二床一家离开后,郝静把房门关上,凑到似睡非睡的丈夫面前,紧张地说,“全智,收了十一万八了……这……这会不会出事?我真的有点儿害怕。你不是说有人在告你吗?”
杨全智有气无力地说,“把这些钱,单独开个户头存起来。官场的奥妙你不懂。我清楚我的处境很危险。背后整我的人,上面也有人。看上去,他们是在整我,实际上,是有人想整王市长。我不给市长打电话,也不去见他,是在表明我根本不怕别人查,这对王市长也是一种无形的支持。我还是低估了上边斗争的复杂性,这两年做事也太由着自己性子了。我必须走出几步好棋。来看我的人多,钱又拿得不少,至少说明多数人还看好王市长的前途。这样吧,你先到一家银行存个十一万,再到另一家银行存个八千……”
郝静不解地问,“为什么呀?”
杨全智自顾自地说,“你先听着。只要我还在住院,以后你每天去往这张八千的存折上存个五、六千,七、八千。我出院后,要把这本存折交到县纪委去。这是我第一次在平阳住院,这么做会改变别人对我的看法。”
郝静听糊涂了,问,“都上交了不行吗?”
杨全智伸手轻轻拍拍妻子的脸,笑道,“小傻瓜,那就太多了。住个四、五天医院,收了三、两万块钱,属于人情世故,再多,就脱不了受贿之嫌了。非常时期,做什么都要想仔细了。过了这一关,我们就用不着这样牛郎织女了。还有,我想看看县里主要领导会不会来看我,谁来看我,什么时候来看我。看到了这些,我就能判断出自己的危险到底有多大。”咳了一阵,喝几口水说,“有点不对呀,头疼发热不会这么厉害。是不是药不对症?下午你再去找找林副院长。你告诉他,三天,顶多四天,我必须出院,让他看看有没有更快的治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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