儒佛及儒道书共五,《答友人辟佛书》,今不具论。正如《蕃厘小录》自序
所说,“近日儒门之士,无宋人理障之习,兼通二氏”,原是好事,唯抛开
《原道》而朗诵《阴骘文》,半斤等于八两,殊无足取。削发念佛,不佞自
己无此雅兴,但觉得还自成一路,若炼金丹求长生的道教本至浅陋,及后又
有《阴骘文》一派,则是方士之秀才化,更是下流,不能与和尚相比矣,读
书人乃多沉溺于此,高明者且不能免,何哉。
陈颐道与汪允庄均师事闵小艮,即金盖老人是也,《自然好学斋诗钞》
卷十有挽诗三首,序中略述闵氏生平,所著《金盖心灯》似最有名,今尚流
传,唯价不廉而书又未必佳,终未搜得,不能言其内容何似。挽诗注云:“先
生证位玉斗右宫副相神玑明德真君。”又题《花月沧桑录》诗注有云,“才
女贤妇隶西王母,节女烈妇隶斗母。”集中此类语甚多,在我们隔教的人看
去,很觉得荒漠无可稽考。据颐道著《汪宜人传》中云:“宜人茹荼饮蘖,
所作皆单凫寡鹄之音。因巫言身后有孽,从金盖闵真人言,日对遗像诵《玉
章经》,至临终不废。”又云:
宜人礼诵诚格神明,不可思议,其最明显者则在感通高祖青丘先生
一事。宜人选刻明诗竟,论定三百年诗人以先生为第一,世无异议,尚
以不知身后真灵位业为恨,于吕祖前立愿诵《玉章经》十万八千卷,求
为超升天界。诵既竣,为塑像期供奉葆元堂。..神降于坛,言久借境
升天,掌法南宫,辅相北帝,至今无不知九天洪济明德真圆真人之为青
丘先生,则宜人一诚之所感格也。
这里一部分的理由当如胡敬在《汪允庄女史传》中所云:
“宜人素性高迈,于九流家言道释诸书蔑视不足学,及夫死子疾,茹荼
饮蘖,稍稍为之,亦犹名士牢骚之结习也。”古今此种事极多,王荆石女亡
而为昙阳子,屠赤水化女湘灵为祥云洞侍香仙子,叶天寥女小鸾则本是月府
侍书女,尤为有名,即乡里老妪亦信巫言,以死者已任某土地祠从神为慰,
却不知道土地爷实在不过是地保的职务而已。孔子曰,未知生,焉知死。又
曰,未能事人,焉能事鬼。儒家者流宜知此意,但人世多烦恼,往往非有麻
醉之助不能忍受此诸苦痛,虽贤者亦或不免,我们看到这些记述,初意虽欲
责备,再加思量唯有哀矜之意耳。汪允庄信道而又特别尊崇高青丘,这却别
有一种道理。颐道著传中云:
梅村浓而无骨,不若青丘澹而有品,遂奉高集为圭臬。因觅本传阅
之,见明祖之残害忠良暴珍名儒也,则大恨。犹冀厄于遭际而不厄于文
字也,及观七子标榜,相沿成习,牧斋归愚选本推崇梦阳而抑青丘,则
又大恨。..誓翻五百年诗坛冤案而后已,因是选《明诗初二集》也。
后又云:
宜人因先生(案即青丘)之故深有憾于明祖之残暴,而感张吴君相
之贤为不可及也;谓张吴与明祖并起东南,以力不敌为明所灭,不能并
其礼贤下士保全善类之良法美意而灭之也。
所著《元明逸史》虽不传,集中尚存《张吴纪》律诗二十五首,表章甚力,
传中记其语曰:
“吾前生为青丘先生弟子,既知之矣,抑岂张吴旧从事乎,何于此事拳
拳不释也。”其实理由似不难解,此盖作者对于自己身世的非意识的反抗,
不过借了高启与朱元璋与张士诚等的名义而已。青丘的诗我不甚了了,惟朱
元璋的暴虐无道则夙所痛恶,故就事论事我也很赞成这种抗议,若为妇女设
想,其反逆(或稍美其名曰革命亦可)的气分更可以了解,但尚未意识的敢
于犯礼教的逆鳞耳。最初发端于高青丘的诗,终乃入于神仙家言,如治病抽
“白面”,(本当作■,今从俗,)益以陷溺,弄假当真。传中述汪允庄临
终之言云:
自言前世为元季张氏子,名佛保,师事青丘先生,并事张吴左丞潘
公为云从,张吴亡,入山修道,赖青丘师接引入吕祖玉清宫为从官,奉
敕降世,为明此段因果,今事毕,夙世之因亦尽,将归故处,令备舆马。
此是印度大麻醉梦中似的幻影,但我们虽少信亦安忍当面破坏之哉。谭友夏
在《秋闺梦戍诗序》中有云:
《伯兮》之诗曰,愿言思伯,甘心首疾。彼皆愿在愁苦疾痛中求为
一快耳。若并禁其愁苦疾痛而不使之有梦,梦馀不使之有诗,此妇人乃
真大苦矣。嗟乎,岂独妇人也哉。
我前讥颐道的鄙陋,细想亦是太苛,颐道晚年同一逆境,其甘心于去向梦与
诗中讨生活,其实亦可理解,多加责备,使其大苦,自是不必。唯其所著书
只可自遣,如云救劫度世,欲以持赠人,则是徒劳耳。一切善书皆如此,今
只就《莲花筏》等说,实乃是尊重颐道居士与汪女士故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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