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作人知堂书话_周作人【完结】(1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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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阅历来说,我的祖母就是这样的。论地位她是三四品的命妇,虽然是继室,

  ①《宇宙风》题作《女人的命运》。

  只有一个女儿,出嫁后不久死了,论境遇也还不至那么奇穷,有忍饥终日的

  事情,但是在有妾的专制家庭中,自有其别的苦境,虽细目不同而结果还是

  仿佛,我看上文三则觉得似乎则则都是祖母的轶事,岂不奇哉。祖母不必出

  汲,但那种忍苦守礼如不坐石条,不饮龙眼汤的事,正是常有,至于生平不

  见笑容,更是不佞所亲知灼见者也。龙庄亲见其二母之苦辛,乃准当时的信

  仰,立双节坊求名人题咏以为报,更推及乡邑,纂《越女表微录》,亦即以

  为报母之一端。谈官诰序云:

  举凡空闺孤嫠所谓天荒地老杳杳冥冥于同声一哭之中者,无一不破

  涕为笑,光日月而垂千春,然后孝子报母之心快然而无憾,非是则孝子

  之生也有涯,几长抱无涯之戚也,呜呼,至矣。

  此种意思可以了解,可以同情,但是从现在看来,都是徒然。使人家牺

  牲其一生或一命,却以显扬崇祀为报酬,这是很可笑的事,在士人拚命赶考

  冀得一第虽倒毙闱中而无怨的时代却是讲得通的,因为情形相象,姑且不谈

  愚不愚民,我想也总是近于治病的“抽白面”吧。《越女表微录》卷一中有

  一则云:

  瞿美斯妻来氏。美斯攻举子业,尝授徒山中,闻学使试绍兴,冒暑

  往,则院门已扃,遂病。语来曰,吾以不与试至此,他日嗣我幸以秀才。

  言讫而卒。来拮据长二孤女,归之士族,见族子慕学者辄啬食用资其膏

  火,冀得成夫志也,然贫甚,讫无为之后者。

  汪君文笔殊妙,但读之冁然亦复戚然,觉得天下可悲的喜剧此为其一,真令

  人如孟德斯鸠感到帝力之大如吾力之为微,不敢说“没有法子”亦当云“怎

  么办”(Chtodjealtj?),而此问题乃比契耳尼舍夫斯奇(Chernyshevski)

  的或更艰难也。旌表与科第的麻醉中毒是一件事,麻醉外有何药剂又是一件

  事,要来讨论也觉得在微力以上。我没有力量打乡族间的不平,何暇论天下

  事,但我略知妇女问题以后,又觉得天下事尚可为,妇女的解放乃更大难,

  而此事不了,天下事亦仍是行百里的半九十,种种成功只是老爷们的光荣而

  已。我向来怀疑,女人小孩与农民恐怕永远是被损害与侮辱,不,或是被利

  用的,无论在某一时代会尊女人为圣母,比小孩于天使,称农民是主公,结

  果总还是士大夫吸了血去,历史上的治乱因革只是他们读书人的做举业取科

  名的变相,拥护与打倒的东西都同样是药渣也。日本驻屯军在北平天津阅兵,

  所谓日本国防妇人会的女人着了白围身(Apron)的服装跟了去站班,我就是

  外国人也着实感到不愉快。记得九年前我写一篇批评军官杀奸的文章,末了

  说:

  “我看那班兴高采烈的革命女同志,真不禁替她们冤枉。(你们高兴什

  么?)”这里更觉得冤枉。语云,佐饔得尝,佐斗得伤。附和革命,女人尚

  得不到好处,何况走别的路。蔼理斯(Ellis)的时代尽管已经过去,希耳息

  弗尔特(Hirschfeld)尽管被国社党所驱逐,他们的研究在我总是相信,其

  真实远在任何应制文章之上。希公在所著《男与女》中有云:

  “什么事都不成功,若不是有更广远的,更深入于社会的与性的方面之

  若干改革。”凯本德(Carpenter)云:

  “妇女问题须与工人的同时得解决。”此语非诳,却犹未免乐观,爱未

  必能同时成年也,虽然食可以不愁耳。不佞少信而多忧,虽未生为女人身可

  算是人生一乐,但读《庸训》记起祖母的事情,不禁感慨系之。精卫填海,

  愚公移山,美哉寓言。假我数年五百以观世变,庶几得知究竟。愧吾但知质

  与力,未能立志众生无边誓愿度也。(二十六年一月十六日试笔)

  [补记]胡适之先生有一部《病榻梦痕录》,没有刻书年月,疑心是晚出

  的书。后来经我提议,查书中宁字都不避讳,断定是嘉庆时汪氏原刻,这样

  一来落后的反而在前,在我们中间是最早刻本了。(四月十八日校阅时记)

  □1937年

  2月刊《宇宙风》35期,署名知堂

  □收入《秉烛谈》

  人境庐诗草

  黄公度是我所尊重的一个人。但是我佩服他的见识与思想,而文学尚在

  其次,所以在著作里我看重《日本杂事诗》与《日本国志),其次乃是《人

  境庐诗草》。老实不客气的说,这其实还有点爱屋及乌的意思,我收藏此集

  就因为是人境庐著作之故,若以诗论不佞岂能懂乎。我于诗这一道是外行,

  此其一。我又觉得旧诗是没有新生命的。他是已经长成了的东西,自有他的

  姿色与性情,虽然不能尽一切的美,但其自己的美可以说是大抵完成了。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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