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长句伤之。”诗并不佳,故不录,但只此一题也就够有意思了。
其二是方贞观的《南堂诗抄》六卷。这诗集是全的,前有李可淳序,又
乾隆戊午汪廷璋序,盖即是刻书的那一年。方贞观是方苞的从弟,方苞的诗
极恶劣,谢枚如在《赌棋山庄笔记》中曾大加以贬斥,贞观所作却大不相同,
如李序所说,宛转沉痛,言短意长,及后更益造平淡近自然。各卷卷首皆题
《方贞观诗集》,唯卷三则曰《方贞观卷葹集》,有小引云:
“癸巳之岁,建亥之月,奉诏隶归旗籍。官碟夕至,行人朝发,仓卒北
向,吏役驱逐,转徒流离,别入版籍。瞻望乡国,莫知所处,先陇弃遗,亲
知永隔,行动羁馽,存没异乡。呜呼哀哉,岂复有言。而景物关会,时序往
复,每不能自己,始乎去国,迄于京华,其呜咽不成声者去之,存若干首,
命曰卷施集,庚信所谓其心实伤者也。后之君子尚其读而悲之。康熙五十八
年四月望,贞观记。”案《方望溪集》后附苏惇元编年谱,在雍正元年癸卯
条下有记事云:
“先是《滇游纪闻》案,先生近支族人皆隶汉军,至是肆赦,上曰,朕
以方苞故赦其合族,苞功德不细。”自癸巳至癸卯,贞观盖隶旗籍者满十年,
《卷施集》一卷即此十年中所作,所云宛转沉痛的诗多在此中,殆哀而至于
伤矣。这是我们说他哀伤,若是从上头说来何尝不是怨怼,那么就情罪甚重
了。如卷三第一首《别故山》有云:
衰门自多故,怀壁究何人。
《出宗阳》云:
生逢击壤世,不得守耕桑。
《泊牛渚》云:生男愿有室,生女愿有家。
缅彼尧舜心,岂曰此念奢。
我亦忝蒸黎,何至成浮槎。
《欲暮》云:
岂有声名如郭解,自知肥白愧张苍。
《望见京城》云:
独有覆盆盆下客,无缘举目见青天。
《寄家书》云:
馀生不作大刀梦,到死难明破镜由。
但是最重要的还应该举出那第三首《登舟感怀》来,其词云:
山林食人有豺虎,江湖射影多含沙,
未闻十年不出户,咄嗟腐蠹成修蛇。
吾宗秉道十七世,雕虫奚足矜搜爬,
岂知道旁自得罪,城门殃火来无涯。
破巢自昔少完卵,焚林岂辨根与芽。
举族驱作北飞鸟,弃捐陇墓如浮苴,
日暮登舟别亲故,长风飒飒吹芦花。
语音渐异故乡远,回头止见江天霞,
呜呼赋命合漂泊,磐砧变化成虚搓。
杀身只在南山豆,伏机顷刻铏坑瓜,
古今祸福非意料,文网何须说永嘉。
君不见,乌衣巷里屠沽宅,原是当时王谢家。
查《四库全书总目提要》卷一八二《秋前集》下批语有云:“特其自知
罪重谴轻,甘心窜滴,但有悲苦之音,而绝无怨怼君上之意,犹为可谅。”
今贞观诗怨甚矣,不但坚称冤枉,以杨恽自拟,还拿了秦始皇坑儒来比,岂
不是肆口诽谤乎。我取出《禁书总目》来一查,“我找着了”!《南堂诗抄》
的的确确收在里边。我很高兴我的眼力不差,假如去做一名检查官大可胜任
愉快也。
卷六有一篇诗题云,“乾隆戊午冬中三日,余马齿六十矣”,可以知道
方贞观是于康熙十八年己未,三十五岁隶旗籍,四十五岁放免,五十八岁被
徵博学鸿词,谢老病不赴。关于这件事有一首妙诗,题云:“部碟复至,备
见敦迫,终不能赴,再寄孙公”:
纁币与安车,吾闻其语矣,书传半真伪,窃恐未必尔。
今者符檄来,汹汹吏如鬼,幸不见执缚,几为敦迫死。
家无应门童,我病杖乃起,老妇惊踰垣,问祸来所以。
敢希稽古荣,奚至捕盗比,寄言谢故人,铭心佩知己。
世不乏应刘,樗栎何足齿,偃蹇负弓旅,免蹈虚声耻。
这里有意思的事,第一是博学鸿词敦迫的情形,大有锁拿沈石田的样子,其
次是方君仍旧的那样大不敬,他描写吏如鬼之汹汹,还说窃恐未必尔的古代
安车之类,真可以说幽默得很。卷一《乡大水》一篇未云:
官家积谷如山丘,立法本为苍生谋。
便宜行事汲都尉,流亡愧俸韦苏州,
古来书传半真伪,两人未识诚有否。
杀人不问挺刃政,屠伯何须在录囚。
这书传半真伪的话,可见早见用了,虽然是苏东坡恐本无扬雄的故典之转化,
却用得很有力量。同一篇中又有云:
小民赋命本饿殍,熟也不活奚灾伤。
这也比孟子的乐岁终身苦的话更说得辛辣,其区别盖因一是正言而一是逆
说,此正是幽默之力也。方君少年时盖颇有许行之徒的倾向,其《耕织词》
云:
贫女不上机,宫中皆草衣。农夫不耕田,侯王都饿死。
鸡鸣向田间,采桑朝露新,望望红日高,照见晏眠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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