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得来肩背高低,口角嘘啼,甘蔗渣儿嚼了又嚼,有何滋味。辜负光阴,
白白昏迷一世。
又如我的《论八股文》中讲到中国的奴隶性的地方有云:“几千年来的专制
养成很顽钝的服从与模仿根性,结果是弄得自己没有思想,没有话说,非等
候上头的吩咐不能有所行动,这是一般的现象,而八股文就是这个现象的代
表。”不过我们要知道八股乃是应试的经义而用排偶的,因为应试所以遵守
功令说应有尽有的话,是经义所以优孟衣冠似的代圣人立言,又因为用排偶,
所以填谱按拍那样的做,却也正以此不大容易做得好,至今体魄一死,唯馀
精魂,虽然还在出现作祟,而躯壳败坏之后己返生无术矣。《博议》一类论
事的文章在经义渐渐排偶化的时候分了出来,自成一种东西,与经义以外的
史论相混,他的寿命比八股更长,其毒害亦更甚,有许多我们骂八股文的话
实在都应该算在他的账上才对。平常考试总是重在所谓书义,狭义的经义既
比较不重要,而且试文排偶化了,规矩益加繁琐,就是做《春秋》题也只有
一定的说法,不能随意议论,便索性在这边停止活动,再向别方向去发展,
于是归入史论一路去,因为不负责任的发议论是文人所喜欢的事,而宋人似
乎也特别有这嗜好。冯班《钝吟杂录》卷一《家戒》上云:
士人读书学古,不免要作文字,切忌勿作论。成败得失,古人自有
成论,假令有所不合,闭之可也。古人远矣,目前之事犹有不审,况在
百世之下而欲悬言其是非乎。宋人乡不审细止,如苏子由论蜀先主云,
据蜀非地也,用孔明非将也。考昭烈生平未尝用孔明为将,不据蜀便无
地可措足,此论直是不读《三国志)。宋人议论多如此,不可学他。
又卷八《遗言)有云:“宋人说话只要说得爽快,都不料前后。”徐时栋《烟
屿楼读书志)卷十六(宋文鉴)之十云:“宋儒论古人多好为迂刻之言,如
苏辙之论光武昭烈,曾巩之论汉文,秦观之论石庆,张来之论哪吉,多非平
情。孔子曰,尔责于人终无已时。大抵皆坐此病。”又蒋超伯(南渭椿语)
卷四云:“痰字从无人诗文者,朱直《史论初集)低胡致堂云:双目如菩,
满腹皆痰。鄙俚极矣,不可为训。”蒋氏原意在于论痰字,又未有的议论或
者也未必高明,反正这种东西是没法作得好的,但总之批评胡致堂的话是很
对,而且也可以移作许多史论的评语。史论本来容易为迂刻之言,再加上应
试经义的参和,更弄得要不得了,我说比八股文还有害的就是这个物事。盖
最初不过是双目如替,满腹皆痰,实为天分所限,随口乱说,还是情有可原,
应试体的史论乃是舞文弄墨,颠倒黑白,毫无诚意,只图入试官之目,或中
看官之意,博得名利而已。此种技俩在翟君的跋文中说得非常透彻,无以复
加,我们可以不必再来辞费,现在只想结束一句道:八股文死矣,与八股文
同出于经义的史论则尚活着,此即清末的策论,民国以来的各种文字是也。
去年我写过一篇小文,说明洋八股即是策论,曾经有这几句话:“同是
功令文章,但做八股文使人庸腐,做策论则使人谬妄,其一重在模拟服从,
其一则重在胡说乱道也。专做八股文的结果只学会按谱填词,应拍起舞,里
边全没有思想,其做八股文而能胡说乱道者,仍靠兼做策论之力也。”这个
意思我觉得是对的,关于八股文的话与徐灵胎相合,关于策论则与冯钝吟等
人相合,古人所说正可与我互作注脚也。
小时候在家读坊刻《东莱博议》,忽忽三十馀年,及今重阅,已不记那
几篇读过与否,唯第一篇论郑庄公共叔段,《左传》本文原在卷首,又因金
圣叹批点过,特别记得清楚,《博议》文亦尚多记得。如起首一节云:
钓者负鱼,鱼何负于钓?猎者负兽,兽何负于猎?庄公负叔段,叔
段何负于庄公?且为钩饵以诱鱼者钓也,为陷阱以诱兽者猎也,不责钓
者而责鱼之吞饵,不责猎者而责兽之投阱,天下宁有是耶?
又结末云:
本欲陷人而卒自陷,是钓者之自吞钩饵,猎者之自投陷阱也,非天
下之至拙者讵至此乎?故吾始以庄公为天下之至险,终以庄公为天下之
至拙。
读下去都很面善,因为这篇差不多是代表作,大家无有不读的,而且念起来
不但声调颇好,也有气势,意思深刻,文字流畅,的确是很漂亮的论,有志
写汉高祖或其他的论文的人哪能不奉为圭臬呢。但细看一下,也不必用什么
新的眼光,便觉得这确是小试利器,甜熟,浅薄,伶俐,苛刻,好坏都就在
这里,当作文章看却是没有希望的,因为这只是一个秀才胚子,他的本领只
有去做颂圣诗文或写状子而已。只可惜潜势力太大,至今还有多数的人逃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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