隆三十七年壬辰,七十四岁下云:
“自秋入冬薄病缠绵,终日独坐卧室,著《老老恒言》四卷。”三十八
年癸巳下云:
“元旦口占:爆竹声喧日上初,醒犹恋枕起徐徐,衰年自笑曾何补,四
卷新编老老书。”又云:
“夏初发刻《老老恒言》,补著《粥谱》一卷,共五卷,岁暮刻工始竣。”
《年谱》记至乾隆四十一年丙申,慈山年七十八岁,据金序称其寿至九十馀,
然则尚有十馀年未记,亦可惜也。
我读《老老恒言》,觉得很有意思,可以说是有两个理由。第一,因为
他所说多通达事理。著者在卷四之末说明道,总之养生之道惟贵自然,不可
纤毫着意,知此思过半矣。卷二《燕居》中云:
少年热闹之场,非其类则弗亲,苟不见几知退,取憎而已。至与二
三老友相对闲谈,偶关世事,不必论是非,不必较长短,慎尔出话,亦
所以定心气。
又同卷《见客》中云:
喜淡旧事,爱听新闻,老人之常态,但不可太烦,亦不可太久,少
有倦意而止。客即在座,勿用周旋,如张潮诗所云,我醉欲眠卿且去可
也。大呼大笑,耗人元气,对客时亦须检束。
此等文字一看似亦甚平常,但实在却颇难得,所难即在平常处,中国教训多
过高,易言之亦可云偏激,若能平常,便是希有可贵矣。孔子有言,及其者
也,戒之在得。得不必一定是钱财,官爵威权以及姬侍等都是,即如不安于
老死,希求延年长生,也无不是贪得之表示。《恒言》的著者却没有这种欲
望,自序称亦只就起居寝食琐屑求之,《素问》所谓适嗜欲于世俗之常,绝
非谈神仙讲丹药之异术也。大抵此派养生宗旨止是啬耳,至多说是吝,却总
扯不到贪上去,仿佛是杨朱的安乐派,出于道家而与方士相反,若极其自然
之致,到得陶公《神释》所云“纵浪大化中,不喜亦不惧,应尽便须尽,无
复独多虑”的境地,那也就与儒家合一,是最和平中正的态度了。
第二的理由,因为这是一部很好的老年的书。三年前我写过一篇小文,
很慨叹中国缺少给中年以及老年人看的好书,所谓好书,并不要关于宗教道
德虽然给予安心与信仰而令人益硬化的东西,却是通达人情物理,能增益智
慧,涵养性情的一类著作。此事谈何容易,慨叹一时无从取消,但是想起《老
老恒言》来,觉得他总可以算得好书之一,如有好事人雕板精印,当作六十
寿礼,倒是极合适的。说到小毛病当然亦不是没有,最明显的是在卫生上喜
谈阴阳五行,不过他引的本来多是古书,就是现在许多名医岂不也是讲的这
一套,知识阶级的病人能有几个不再相信的,那么对于慈山居士也觉得不好
怎么责备了。孟子说老吾老,又说幼吾幼,今《老老恒言》有书可读,闻有
《幼幼集成》,却无意去看,恐怕只是普通的小儿科罢。老人虽衰病,尚能
执笔,故可自做书自看,小孩子则话还说不好,难怪无所表见,若父兄忙于
功名,亦无暇管闲事也。
此外还有一点意见。我觉得养老乃是孝之精义。从前见书中恭维皇上,
或是他自夸,常说以孝治天下,心里总怀疑,这是怎么治法呢?近日翻阅《孟
子》,看到这样一节,这才恍然大悟。《离娄上》云:
孟子日,伯夷辟纣,居北海之滨,闻文王作,兴曰,盍归乎来,吾闻西
伯善养老者。太公辟纣,居东海之滨,闻文王作,兴曰,盍归乎来,吾闻西
伯善养老者。又《梁惠王上》云:
五亩之宅,树之以桑,五十者可以衣帛矣。鸡豚狗彘之畜,无失其
时,七十者可以食肉矣。百亩之田,勿夺其时,数口之家可以无饥矣。
谨庠序之教,申之以孝悌之义,颁白者不负戴于道路矣。七十者衣帛食
肉,黎民不饥不寒,然而不王者,未之有也。
同样的话,孟子对了梁惠王齐宣王都说了一遍,意思极是郑重,很可见养老
之政治的意义。《说文解字》八云:“孝,善事父母者,从老省,从子,子
承老也。”又云:“七十曰老,从人毛匕,言须发变白也。”由是可知,善
事父母亦着重在老年,我想中国言孝之可取即在于此。从前我写过《家之上
下四旁》一文,曾说道:“父母少壮时能够自己照顾,而且他们那时还要照
顾子女呢,所以不成什么问题。成问题的是在老年,这不但衣食等事,重要
的还是老年的孤独。”只可惜后世言孝者不注重此点,以致愈说愈远,不但
渐违物理,亦并近于非人情矣。《老老恒言》在此点上却大有可取,盖足为
儒门事亲之一助,岂止可送寿礼而已哉。
□1940年
7月刊《中和月刊》1卷
7期,署名知堂
□收入《药味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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