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子批评杨龟山晚年出处,初说做人苟且,后却比之柳下惠,习斋批得
极妙:
龟山之就召也,正如燕雀处堂,全不见汴京亡,徽钦虏,直待梁折
栋焚而后知金人之入宋也。朱子之论龟山,正如戏局断狱,亦不管圣贤
成法,只是随口臧否,驳倒龟山以伸吾识,可也,救出龟山以全讲学体
面,亦可也。
末几句说得真可绝倒,是作文的秘诀,却也是士大夫的真相。习斋拈出时文
来包括宋儒——及以后的一切思想文章,正是他的极大见识。至于时文的特
色则无定见,说体面话二语足以尽之矣,亦即青主所谓奴是也。今人有言,
土八股之外加以洋八股,又加以党八股,此亦可谓知言也。关于现今的八股
文章兹且不谈,但请读者注意便知,试听每天所发表的文字谈话,有多少不
是无定见,不是讲体面话者乎?学理工的谈教育政治与哲学,学文哲的谈军
事,军人谈道德宗教与哲学,皆时文也,而时文并不限于儒生,更不限于文
童矣,此殆中国八股时文化之大成也。
习斋以时文与僧道娼为四秽,我则以八股雅片缠足阉人为中国四病,厥
疾不瘳,国命将亡,四者之中时文相同,此则吾与习斋志同道合处也。
《性理书评》中有一节关于尹和靖祭其师伊川文,习斋所批首数语,虽
似平常却很有意义,其文曰:
吾读《甲申殉难录》,至“愧无半策国时难,惟馀一死报君恩”,
未尝不泣下也,至览和靖祭伊川“不背其师有之,有益于世则未”二语,
又不觉废卷浩叹,为生民怆惶久之。习斋的意思似乎只在慨感儒生之无
用,但其严重地责备偏重气节而轻事功的陋习,我觉得别有意义。生命是大
事,人能舍生取义是难能可贵的事,这是无可疑的,所以重气节当然决不能
算是不好。不过这里就难免有好些流弊,其最大的是什么事都只以一死塞责,
虽误国殃民亦属可恕。一己之性命为重,万民之生死为轻,不能不说是极大
的谬误。
那种偏激的气节说虽为儒生所唱道,其实原是封建时代遗物之复活,谓
为东方道德中之一特色可,谓为一大害亦可。如现时日本之外则不惜与世界
为敌,欲吞噬亚东,内则敢于破坏国法,欲用暴烈手段建立法西派政权,岂
非悉由于此类右倾思想之作祟欤。内田等人明言,即全国化为焦土亦所不惜,
但天下事成败难说,如其失败时将以何赔偿之?恐此辈所准备者亦一条老命
耳。
此种东方道德在政治上如占势力,世界便将大受其害,不得安宁,假如
世上有黄祸,吾欲以此当之。虽然,这只是说日本,若在中国则又略有别,
至今亦何尝有真气节,今所大唱而特唱者只是气节的八股罢了,自己躲在安
全地带,唱高调,叫人家牺牲,此与浸在温泉里一面吆喝“冲上前去”亦何
以异哉。清初石天基所著《传家宝》中曾记一则笑话云:
有父病延医用药,医曰,病已无救,除非有孝心之子割股感格,或
可回生。子曰,这个不难。医去,遂抽刀出,是时夏月,逢一人赤身熟
睡门屋,因以刀割其股肉一块。睡者惊起喊痛,子摇手曰,莫喊莫喊,
割股救父母,你难道不晓得是天地间最好的事么?
此话颇妙,习斋也生在那时候,想当同有此感,只是对于天下大约还有指望,
所以正经地责备,但是到了后来,这只好当笑话讲讲,再下来自然就不大有
人说了。
六月中阅《学记》始写此文,到七月底才了,现在再加笔削成此,却已
过了国庆日久矣了。(二十二年十月)
□1933年
10月
25日刊《大公报》,署名岂明
□收入《夜读抄》
一岁货声
从友人处借来闲步庵所藏一册抄本,名曰《一岁货声》,有光绪丙午(一
九○六)年序,盖近人所编,记录一年中北京市上叫卖的各种词句与声音,
共分十八节,首列除夕与元旦,次为二月至十二月,次为通年与不时,末为
商贩工艺铺肆。序文自署“闲园鞠农偶志于延秋山馆”,其文亦颇有意思,
今录于后:
虫鸣于秋,鸟鸣于春,发其天籁,不择好音,耳遇之而成声,非有
所爱憎于人也。而闻鹊则喜,闻鸦则唾,各适其适,于物何有,是人之
聪明日凿而自多其好恶者也。朝逐于名利之场,暮夺于声色之境,智昏
气馁,而每好择好音自居,是其去天之愈远而不知也。嗟乎,雨怪风盲,
惊心溅泪,诗亡而礼坏,亦何处寻些天籁耶?然而天籁亦未尝无也,而
观夫以其所蕴,陡然而发,自成音节,不及其他,而犹能少存乎古意者,
其一岁之货声乎。可以辨乡味,知勤苦,纪风土,存节令,自食乎其力,
而益人于常行日用间者固非浅鲜也。朋来亦乐,雁过留声,以供夫后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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