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迅作品十五讲_钱理群【完结】(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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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晋代干宝《搜神记》卷十一,也有内容大致相同的记载,而叙述更为细致,这里就不多引了。对照鲁迅的重写,可以看出,故事情节与原本大体上没有多大出入,鲁迅说他的《铸剑》“写得较为认真”,〔5〕就是指的这一点。

  但鲁迅自有自己的理解与创造。或许我们可以从一个细节说起:小说最初于1927年4月、5月发表于《莽原》2卷8、9期时,题为《眉间尺》;1932年编入《自选集》时又改题为《铸剑》。这一改动,正是要突现“剑”的形象,以及“铸剑”的意义。

  于是,我们就注意到小说关于“铸剑”的场面描写——那也是一段鲁迅式的文字:

  当最末次开炉的那一日,是怎样地骇人的景象呵!哗拉拉地腾上一道白气的时候,地面也觉得动摇。那白气到天半便变成白云,罩住了这处所,渐渐现出绯红颜色,映得一切都如桃花。我家的漆黑的炉子里,是躺着通红的两把剑。你父亲用井华水慢慢地滴下去,那剑嘶嘶地吼着,慢慢转成青色了。这样地七日七夜,就看不见了剑,仔细看时,却还在炉底里,纯青的,透明的,正像两条冰。

  ……待到指尖一冷,有如触着冰雪的时候,那纯青透明的剑也出现了。……

  窗外的星月和屋里的松明似乎都骤然失了光辉,惟有青光充塞宇内。那剑便溶在这青光中,看去好像一无所有。

  我们触摸着鲁迅的创造物:这把剑——“铁”化后的透明的“冰”。

  我们看见了鲁迅式的颜色:白、红、黑,还有青,而且是“通红”后的“纯青”。

  我们又感受到了鲁迅式的情感:“极热”后的“极冷”。

  我们更领悟着鲁迅的哲学:“无”中的“有”。

  这是一种性格,一种精神。

  而在小说中,真正体现了这性格、这精神的,正是那个“黑的人”。

  当善良、单纯的眉间尺陷入了“路旁的人”的包围中,他就这样突然出现了——

  前面的人圈子动摇了,挤进一个黑色的人来,黑须黑眼睛,瘦得如铁。他并不言语,只向眉间尺冷冷地一笑。

  第二次,当眉间尺再度陷入危机时,他又出现了——

  “走罢,眉间尺!国王在捉你了!”他说,声音好像鸱。

  眉间尺浑身一颤,中了魔似的,立即跟着他走;后来是飞奔。他站定了喘息许多时,才明白已经到了杉树林边。后面远处有银白的条纹,是月亮已从那边出现;前面却仅有两点瞜火一般的那黑色人的眼光。

  这“冷冷的一笑”,这令人毛骨悚然的鸱般的声音,这瞜火也似的眼睛,都给人以“冷”的感觉。再听他与眉间尺的对话——

  “你肯给我报仇么,义士?”

  “阿,你不要用这称呼来冤枉我。”

  “那么,你同情于我们孤儿寡妇?……”

  “唉,孩子,你再不要提这些受了污辱的名称。”他严冷地说,“仗义,同情,那些东西,先前曾经干净过,现在却都成了放鬼债的资本。我的心里全没有你所谓的那些。我只不过要给你报仇!”

  面对这冰冷的思维与语言,真有“触着冰雪”的感觉。

  当他向那孩子索取活泼泼的年轻的生命时,竟然也是那样的无动于衷,而他“提起眉间尺的头来,对着那热的死掉的嘴唇,接吻两次,并且冷冷地尖利地笑”,更使人感到他的心也冰冻了。

  “我只不过要给你报仇”,“你还不知道么,我怎么地善于报仇”。——这正是一把冰也似的无情的复仇之剑。

  但你听见了他心灵的呻吟了么?——

  ……我的魂灵上是有这么多的,人我所加的伤,我已经憎恶了我自己!

  原来,这也是一个受伤的灵魂!——我们立刻想起了在前一讲中刚刚结识的魏连殳。何尝没有过火热的生命和热烈的爱,只是在一次次的,而且仿佛永远没有止境的打击、迫害、凌辱、损伤之下,感情结冰了,心变硬了,一切纠缠却不免软弱的柔情善意都被自觉排除,于是只剩下一种情感——憎恨,一个欲望——复仇:这确实是生命的深刻化,但未尝不是生命的扭曲与单一化。当听到“我已经憎恶了我自己”的自我审问和拷打时,我们再一次听到了魏连殳的声音。

  而且我们更不能不想到鲁迅,并且终于懂得鲁迅用自己的笔名“宴之敖者”来给这位“黑的人”命名——而“宴之敖者”又包含着“被家里的日本女人逐出”的隐痛〔6〕——的深意。这把由铁的极热化为冰的极冷的剑,正是鲁迅精神的外化与象征。

  于是我们又注意到鲁迅作品里实际上存在着一个“黑色的家族”,这位宴之敖者与《孤独者》里的魏连殳,以及以后我们还会遇到的《理水》里的夏禹、《非攻》里的墨子、《奔月》里的后羿、《过客》里的过客,都是其中的成员:他们的血脉里,都注入了更为鲜明的鲁迅的主体精神。在中国的传统中,墨家自称是直接师承大禹的,而“墨子之徒为侠”,〔7〕而“宴之敖者”正是古之侠者。我们正可以从这一侧面看到鲁迅与古代“禹——墨——侠”传统的精神联系,而且这一精神联系是贯穿了整本《故事新编》的:这都是很有意思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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