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再回到《铸剑》上来:作为“莫邪剑——黑的人”的形象的补充,眉间尺的性格有一个发展的过程。小说一开始就通过一个精心设计的细节——眉间尺与老鼠的搏斗(这是原传说故事里所没有的),竭力渲染少年眉间尺“不冷不热”的优柔性情,以致引起母亲“看来,你的父亲的仇是没有人报的了”的忧虑与叹息。但是,当母亲向他转述“铸剑”的故事,传达了父亲的遗旨之后——
眉间尺忽然全身都如烧着猛火,自己觉得每一枝毛发上都仿佛闪出火星来。他的双拳,在暗中捏得格格地作响。
显然,是神圣的仇恨渗入了他的每一根毛发以至灵魂,父辈的复仇精神将他重新铸造,他坦然宣布——
我已经改变了我的优柔的性情,要用这剑报仇去!
于是,我们看见了另一个眉间尺:他“沉静而从容地”去“寻他不共戴天的仇雠”;当黑的人向他索取剑与头时,他竟是毫不犹豫地献出了自己的生命。小说“铸剑”的题旨也正实现在这眉间尺的成长之中。
于是,就有了小说的高潮,这是一场惊心动魄的生命的搏斗——
……炭火也正旺,映着那黑色人变成红黑,如铁的烧到微红。……他也已经伸起两手向天,眼光向着无物,舞蹈着,忽地发出尖利的声音唱起歌来:
哈哈爱兮爱乎爱乎!
爱兮血兮兮谁乎独无。
民萌冥行兮一夫壶卢。
彼用百头颅,千头颅兮用万头颅!
我用一头颅兮而无万夫。
爱一头颅兮血乎呜呼!
血乎呜呼兮呜呼阿呼,
阿呼呜呼兮呜呼呜呼!
鲁迅在写给日本朋友的信中谈到《铸剑》,特意提醒说:“要注意的,是那里面的歌,意思都不明显,因为是奇怪的人和头颅唱出来的歌,我们这种普通人是难以理解的。”〔8〕或许我们不必从这些似可解似不可解的字句里去吃力地解读它的意义,更应该着力于感受歌唱者的情感与心绪,如一位研究者所说,它“形成了一种怪异而森然的气氛”,“在一唱三叹的反复吟诵中,我们不仅能体会宴之敖者内心的激越、慷慨和悲凉,而且可以发现隐蔽在‘哈哈爱兮爱乎爱乎’背后的对于复仇行为本身的超脱调侃和虚无感”。〔9〕——鲁迅就这样通过这“奇怪的人”唱的奇怪的歌,为黑的人的形象又画上了重重的一笔:从“如铁的烧到微红”的外形,到激越而虚无的内心世界。
随着歌声,水就从鼎口涌起,上尖下广,像一座小山,但自水尖至鼎底,不住地回旋运动。那头即随水上上下下,转着圈子,一面又滴溜溜自己翻筋斗,人们还可以隐约看见他玩得高兴的笑容。过了些时,突然变了逆水的游泳,打旋子夹着穿梭,激得水花向四面飞溅,满庭洒下一阵热雨来。……
黑色人的歌声才停,那头也就在水中央停住,面向王殿,颜色转成端庄。这样的有十余瞬息之久,才慢慢地上下抖动;从抖动加速而为起伏的游泳,但不很快,态度很雍容。绕着水边一高一低地游了三匝,忽然睁大眼睛,漆黑的眼珠显得格外精采,同时也开口唱起歌来:
王泽流兮浩洋洋;
克服怨敌,怨敌克服兮,赫兮强!
宇宙有穷止兮万寿无疆。
幸我来也兮青其光!
青其光兮永不相忘。
异处异处兮堂哉皇!
堂哉皇哉兮嗳嗳唷,
嗟来归来,嗟来陪来兮青其光!
在仇敌面前,眉间尺居然“玩”得如此的潇洒,他那“高兴的笑容”是动人的,他那“端庄”的风姿,“雍容”的“态度”更是迷人,“漆黑的眼珠”也“格外精采”;而他的歌声,如鲁迅在前引信中所说,“确是伟丽雄壮,但‘堂哉皇哉兮嗳嗳唷’中的‘嗳嗳唷’,是在用猥亵小调的声音”〔10〕,那么,也是内含着嘲讽的意味的。——这一切,都显示出一种精神上的超越,真个是“幸我来其兮青其光”,较量尚未开始,眉间尺已经占据了气势上的高位:他确乎成熟了。
于是就有了和楚王两目相视时眉间尺的那“嫣然一笑”,以及“鼎水即刻沸腾,澎湃有声”,两头在水中的“死战”;于是就有了青剑蓦地从后面劈下,“剑到头落”,三个头的拼死厮杀。这有声有色、惊心动魄的相搏是以下面的这段描写结束的——
黑色人和眉间尺的头也慢慢地住了嘴,离开王头,沿鼎壁游了一匝,看他可是装死还是真死。待到知道了王头确已断气,便四目相视,微微一笑,随即合上眼睛,仰面向天,沉到水底里去了。
可以说,就在这“四目相视,微微一笑”中,黑的人和眉间尺的人格和精神都得到了完成,或者说,鲁迅用他那诡奇而绚丽的笔触,将复仇精神充分地诗化了。
但鲁迅没有止于这种完成与诗化。他把自己思想的触角进一步深入到“复仇完成以后”。——“以后”,这才是鲁迅思维的真正起点。“娜拉走后”〔11〕,“死后”〔12〕,“黄金世界以后”〔13〕……,这都是鲁迅式的命题:他要把一切追问到底。在这个意义上,我们可以说,《铸剑》这篇小说真正鲁迅式的展开,对“复仇”主题鲁迅式的思考与开掘,是从小说第四节即复仇完成以后开始的。也就是说,在此之前,关于复仇故事的种种描写,尽管极其精彩,可以说把想像力发挥到了极致,但却是别的同样有才情的作家可能做到的;惟独“复仇以后”的思考与描写,才是非鲁迅做不到,是真正属于鲁迅的。
52书库推荐浏览: 钱理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