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迅一开篇即描绘了一幅人类社会进步发展的图景:“自然之力,既听命于人间”,“交通贸迁,利于前时,虽高山大川,无足沮核;饥疠之害减;教育之功全;较以百祀(百年)前之社会,改革盖无烈于是也”。他把这一切都归于一点:“多缘科学之进步。”他由此而对科学的本质、作用、影响做出了如下概括与预言——
盖科学者,以其知识,历探自然见(现)象之深微,久而得效,改革遂及于社会,继复流衍,来溅远东,浸及震旦(古代印度对中国的称呼),而洪流所向,则尚浩荡而未有止也。
鲁迅是以一个改革家的眼光来看待科学,把科学的发展和社会的改革与变化联系起来,并且预感到科学的洪流对20 世纪的远东与中国将形成巨大的冲击,产生深远的影响,因而召唤国人奋起应对这一“浩荡而未有止”的科学潮流的挑战。——这大概就是鲁迅写作《科学史教篇》一文的动因所在吧。
他的方法仍然是“索其真源”,把思考引向历史的追踪,接着就讲述了一部从希腊罗马开始的西方科学发展的历史。我们遵循“科学史的教训”这一题目的提示,着重讨论鲁迅在历史叙述中引出的“教训”。——在我看来,鲁迅依次讨论了五个问题。
一科学的本质是什么?
鲁迅这样概括古希腊的科学研究:“其精神,则毅然起叩古人所未知,研索天然,不肯止于肤廓”,又这样比较“希腊罗马之科学”与“亚剌伯之科学”:“盖希腊罗马之科学,在探未知,而亚剌伯之科学,在模前有,故以注疏易征验,以评骘代会通,博览之风兴,而发见(现)之事少”,而正是后者导致了“科学隐,幻术兴,天学不昌,占星代起”。这里已经说得很清楚:在鲁迅看来,科学的本质就在于“探索未知”,并有自己的“发现”。如果只是一味地模仿前人已有的成果,为之作注疏,不做新的试验探讨,停留于一般的评论、阐述,而不能在融会贯通基础上进行新的创造,而以博览他人著述以自炫,这都会远离科学研究的根本。因此,他在下文中,就引述了13世纪英国哲学家洛及培庚(通译罗吉尔·培根)的观点,指出“失学”无知的原因有四:“曰摹古,曰伪智,曰泥于习,曰惑于常。”这里最根本的问题正是思维为古人、习惯、常规所拘,既无探索的欲求,更无独立创造发现的能力,即使饱有所谓知识,也不过是一种“伪智”。
二“科学与美艺(文学与艺术)”、“知识与道德”的关系
在许多人的眼里,科学与道德、宗教、文学、艺术,都是截然对立,不能相容的。因此,有人“谓人之最可贵者,无逾于道德上之义务与宗教上的希望,苟致力于科学,斯谬用其所能”——这是以道德、宗教来贬低、否定科学。也有人认为,“知识的事业,当与道德分者”——这又是鼓吹与道德无关的所谓“纯科学”。貌似两个极端,本质却一:都是把科学与道德、宗教、文学、艺术看做是非此即彼的东西。而鲁迅正是要强调“盖无间教宗学术美艺文章,均人间蔓衍(发展)之要旨,定其孰要,今兹未能”。而鲁迅在同时期所写的《破恶声论》里,更是强调了作为人类精神现象的科学、宗教、文学、艺术彼此的相通。在本文中,鲁迅则提出了一个重要的命题——
盖科学发见(现),常受超科学之力。
他引述阑喀(通译兰克)、赫胥黎等学者的话,强调“真知识”的获得,常来自“非科学的理想”,而发现则“本于圣觉”(灵感)。“故科学者,必常恬淡,常逊让,有理想,有圣觉,一切无有,而能贻业绩于后世者,未之有闻”。这里,鲁迅就从科学发展的历史中,发现了“科学”与“非科学(道德、人格精神的力量)”,“理性”与“非理性(圣觉灵感)之间的相通,而且在他看来,要探讨科学发现的“深因”,是不能不考虑后者对前者的渗透与促进的。
三关于科学研究的方法问题
鲁迅在本文中对在西方科学史上很有影响的培庚(通译培根)的归纳法与特嘉尔(通译笛卡尔)的演绎法进行了具体的讨论。在鲁迅看来,这是人的两种思维方式,是探讨自然现象的两种方法:“初由经验而入公论,次更由公论而入新经验”,“盖私欲揣事业者,成以手,亦赖乎心也”。科学研究当然要重视“实历(实践经验)”,但“悬拟(假设)”也“有大功于科学”。而无数科学史的事实都证明,归纳法与演绎法是应该而且也可以相互补充与统一的:“二术俱用,真理始昭,而科学之有今日,亦实以有会二术而为之者故。”
四关于科学的作用与价值
鲁迅是从两个视角来讨论这一问题的。首先仍然是民族的角度,即讨论“科学与爱国”的问题。他以1789年法国大革命为例,当全欧洲都来围攻,法国面临着严重的民族危机时,“振作其国人者何人?震怖其外敌者又何人?曰,科学也。其时学者,无不尽其心力,竭其智能,见兵士不足,则补以发明,武具不足,则补以发明,当防守之际,即知有科学者在,而后之战胜必矣”。其次,从人性的角度看,科学作为人类的精神现象,真正的科学家“仅以知真理为唯一之仪的(目的)”,“扩脑海之波澜”,“因举其身心时力,日探自然之大法”,它是能显示人的一种精神力量的。鲁迅由此而得出一个重要结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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