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迅强调,精神界战士的反抗,最后“指归在动作”,也就是说,实践性是其最基本的品格;鲁迅以坚守自己的理想,并身体力行,最后“为援希腊之独立,而终死于其军中”的拜伦作为精神界战士的楷模,绝不是偶然的。这也是鲁迅的一个基本观念;他的那句名言是人们所熟知的:“地上本没有路,走的人多了也便成了路”,他拒绝现成的、别人指给的路,而要坚持自己去走,去探索自己的路——《文化偏至论》所说的“别立新宗”就是这个意思。而且鲁迅很清醒地知道,走的结果不一定有路,也就是鲁迅是明知最后很可能找不到路也要走的,我们在前一讲中说,“走”对于鲁迅是一个“绝对命令”,就是这个意思。这样,鲁迅就赋予自我主体的“动作”实践以一种绝对的意义。
鲁迅说,这样的精神界战士是“为世所不甚愉悦者”。这不仅因为他们的永远的“争天拒俗”的立场自然不为“天帝”——所有的统治者,以及所谓“公意”所相容;而且他们坚持“抱诚守真”的态度,任何情况下,都要发出“真的心声”,说出真理与真相,这样,他们总要发出与社会不和谐的声音,这是最“为世所不甚愉悦”的:统治者自然希望时时听到“和顺之音”以粉饰太平,而一般民众也希望在真相面前闭上眼睛,在自欺欺人中苟且偷生——想想那些看客们吧;精神界战士要说真话,就自然要群起而攻之了。其实鲁迅在《文化偏至论》里即已引述了尼采的话——
吾行太远,孑然失其侣,……吾见放于父母之邦矣!
这孤独,不被理解,被社会以至父母之邦放逐,正是一切精神界战士的宿命。
鲁迅实际上是在思考自己的命运。我们早就看出,精神界战士,正是鲁迅自己的选择,是他的自我定位:他正是以这样的身份、姿态出现在中国现代精神史上的。而且从一开始他就感到了如身置荒原般的孤独与寂寞,在《摩罗诗力说》的结尾,他是如此急切地呼唤着精神同伴——
今索诸中国,为精神界之战士者安在?有作至诚之声,致吾人于善美刚健者乎?有作温煦之声,援吾人出于荒寒者乎?……
然则吾人,其亦沉思而已夫,其亦惟沉思而已夫!
这1907年发出的呼唤是令人震撼的——即使是一个世纪以后的今天,也依然如此。
注释
〔1〕《摩罗诗力说》,《鲁迅全集》1 卷,65页。
〔2〕《随感录》,《鲁迅全集》8 卷,80 页。
〔3〕《忽然想到·六》,《鲁迅全集》3 卷,44页。
〔4〕《看镜有感》,《鲁迅全集》1 卷,200页。
〔5〕《从孩子照相说起》,《鲁迅全集》6 卷,82页。
〔6〕《说 》,《鲁迅全集》7 卷,25页、20页。
〔7〕《人之历史》,《鲁迅全集》1 卷,17页。
〔8〕参看朱正:《科学史的教训——鲁迅〈科学史教篇〉试译》,《鲁迅论集》,428—441页,浙江人民出版社,2001年版。
〔9〕《破恶声论》,《鲁迅全集》8 卷,28页。
〔10〕《我之节烈观》,《鲁迅全集》1 卷,124页。
〔11〕《习惯与改革》,《鲁迅全集》4 卷,224 页。
本讲阅读篇目
《文化偏至论》(收《坟》)
《科学史教篇》(收《坟》)
《摩罗诗力说》(收《坟》)
《破恶声论》(收《集外集拾遗补编》)
《人之历史》(收《坟》)
《说》(收《集外集》)第九讲“保存我们”是“第一义”的第九讲“保存我们”是“第一义”的
——读《我之节烈观》、《我们现在怎样做父亲》、
《〈二十四孝图》及其他[KH3*9/9〗现在我们来读鲁迅“五四”时期的一些杂文和散文。
我们知道,“五四”时期有所谓新派与旧派之争,其中一个焦点,就是如何对待中国的传统文化。新派发动了“五四”新文化运动,打出了“重新估定价值”的旗帜,主张对中国的传统文化进行重新评价,对许多被视为天经地义的传统观念提出了质疑;而旧派文人则针锋相对地提出要“保持国粹”,主张一切都不要动。
如前一讲所说,鲁迅在20世纪初,即反对将传统文化绝对化、神圣化的“抱守残缺”的倾向,以为这才是民族文化的真正危机所在。因此,在“五四”新旧论争中,鲁迅是坚决站在新文化运动这一边的。针对“保存国粹”论,鲁迅写了《随感录·三十五》,提出了一个十分重要的原则——
保存我们,的确是第一义。只要问他有无保存我们的力量,不管他是否国粹。〔1〕
这里讲的“我们”,指的是“现在活着的中国人”,实际上包含了两个概念,一是“现在活着的人”,而不是“过去已经死去了的人”;一是“中国人”,而不是“外国人”。所谓“保存我们”是“第一义”的,就是强调“现在活着的中国人”的生存与发展是“第一”要“义”,应该成为我们考虑一切问题的出发点与归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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