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长老赖很宏亮地咳了声,接下来,他就开始讲话了。
“老奎,你给我站下。”村长盯着一个与自己年龄相仿的汉子说。
老奎就站下了,表情僵僵地望村长老赖。
老赖又咳了一声,一双目光死死地盯了老奎。
老赖就说:“老奎,你家的地种下了?”
“种下了。”老奎不冷不热地答。
“莫误了季节。”老赖又说。
“误不下。”老奎说。
老奎说完就要走,老赖不失时机地又咳了一声,老奎向前迈动的脚就停下了。
“种地,打粮是根本哩!”老赖扯着嗓子说。
“没啥了吧?俺就走哩。”老奎说完真的就走了。
“老奎,别忘了,你可是个党员。”
“这俺知道。”老奎一边走,一边答。
老奎走远了,所有的人都走远了。
碾台上只剩下了孤孤单单的老赖,这时的老赖心里空蒙一片,苍白一片。老赖站在那里觉得很累了,于是,他把挺直的腰杆又一节节地弯了下去。
“日……”老赖又在心里咒了句。
老赖的心里漫过一片悲凉。此情此景,半年前就已经开始了。
老赖做梦也没想到,日子会变成这样。
二
昔日的一切是多么的令老赖满足和陶醉呀。仍然是这个碾台,老赖站在上面,胸膛永远的笔直,像此时,暮色中梗子的烟囱。
昔日的老赖站在碾台上,周围聚了一片黑压压的人群,嘈杂而又热闹,像一群蜜蜂在老赖的身边嗡嗡着。
老赖在嗡嗡声中咳一声,立马便一切都平静了。
于是老赖就在这一片平静声中说:
“老奎,你家的南山坡地种苞米。”
老奎就应答:“嗯哪。”
“于老二,你家沟里的地种高粱。”
“嗯哪。”于老二也答。
老赖还说:“种地吧,种地吧,乡长说了,谁家的产粮高,明年就奖励他两袋美国尿素。”
“嗯哪。”众人应答得有了激情。
老赖又说:“种子明天就到,到时候大家别误了领种子的时辰。”
“嗯哪。”众人又答。
那时的老赖,在众人的心目中是高大的,是说一不二的。那时的老赖,心里是满足的、快乐的,作为村民的引路人,他俨然一村老小的救世主。
可眼下这一切就都全变了,因为有了梗子的造纸厂。
梗子是一年前退伍回乡的,梗子当兵时,是老赖亲自把他送走的。也就是说,没有他老赖,就没有他今天的梗子。
梗子是个孤儿,在梗子还拖着鼻涕那一年,梗子的父母因偷吃了生产队拌了农药的种子,而双双身亡,于是,拖着鼻涕的梗子就成了个孤儿。
老赖一点也没有计较偷吃了公家种子的梗子父母,给梗子父母发完丧的那天晚上,老赖就站在这方碾台上,他的周围照例挤满了黑压压一片的村民。
嚎哭了一天的梗子已经累了,此时,躺在老赖脚下的碾台上睡着了。
老赖望一眼睡着的梗子,又望一眼村民,就哽着声音说:“梗子是孤儿了。”
村民们就有人唏吁。
老赖又说:“咱们是共产党的国家,不能冷着、饿着孤儿。”
“嗯哪。”有人就答。
“从明天起,梗子就是咱们全村老少爷儿们的娃了。”老赖的声音里多了些感情。
“嗯哪。”众人应答,村人听了老赖的话,都动了感情。
“老奎,梗子从明天开始,先到你家吃上三天。”
老奎答:“放心吧,俺是党员哩,俺先带这个头。”
“于老二,后三天就去你家。”
“嗯哪。”于老二答。
老赖又说。老赖还说。
梗子是吃百家饭长大的。
梗子中学毕业那一年,就被村长老赖送到了部队。
农村孩子没啥出路,到了年纪都把目光放在了当兵这条出路上。想当兵的娃多,每年招兵名额有限,想当兵的娃抢破头。
招兵报名那天晚上,老赖又站在了碾台上,他吸溜着鼻子冲众人说:
“梗子是个孤儿哩,现在孩子大了,咱们都是他的父母,今年当兵,让梗子去吧,出息了,是咱们全村的光荣,等日后没啥出息了,回来了,仍是咱村上的娃,盖房,娶媳妇,过日月。”
老赖说得动了感情,立在碾下的梗子也动了感情,鼻涕眼泪地就流了下来,梗子不失时机地给村人跪下了。
众人也就动了感情,一齐声音哽哽地说:
“去吧,去吧,梗子当兵去吧。”
结果,梗子就真的当成了兵。
梗子在当满五年兵后,又回来了。回来的梗子便贷款办起了这个小小的造纸厂。
梗子说办这个造纸厂不是为自己,是为了报答全村父老乡亲的养育之恩,他要让全村人都富起来。
于是,全村老少就都进了梗子的造纸厂。
自从有了梗子的造纸厂,村长老赖在村民中的地位,便江河日下了。没有人愿意听他说这说那的,他们都愿意听梗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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